首页 -> 2005年第4期
像天一样高
作者:姚鄂梅
我鬼头鬼脑地绕着康赛转了一圈,问:康赛,老实说,你是不是有点爱上我了?我是不是一直蹲在你心里妨碍你交女朋友?你仔细想一想,你是不是早就爱上我了?
康赛急了,他跳着脚说瞎讲,我怎么会爱上你呢?你长了几颗牙齿我都一清二楚,我爱上的人必定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要和她一见钟情。
记得那年我正有一个去川滇边界泸沽湖的计划,我的旅行服装是一身很糙的黑色衣裤,一顶自已织的小黑圆帽,配上那根红飘带后,连我自已都吓了一跳,康赛看后也很满意,他揪着那根领带说小西,我们这么亲密,却不能进入恋爱,我不知道这是幸福还是不幸。我说康赛,这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幸福,因为这样我们就不会为失恋或者离婚而分开,我们就可以永远这样亲密下去。康赛垂着头喝我给他冲的菊花茶,喝着喝着,康赛抬头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人,到底需要几种爱情呢?
和康赛在一起,总是可以直通通地谈着爱呀性的,就像谈论明天会不会下雨,彼此绝不会有不自在或不自然的感觉。康赛很认真地告诉我:你知道吗?我很害怕肤色深暗汗毛浓重的女人,她们给我一种不洁感,恐怖感,碰到那种女人,我想我可能会呕吐。为了证明我同样的坦承和满不在乎,我说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比如我,我就不喜欢皮肤太白的男人,我会感觉他像青蛙。康赛马上捋出自己的胳膊,说我是不是太白了?不过我很瘦,大概不致于像青蛙。
我记得我当时抽着烟,跷着腿,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其实,那时我连男人的赤膊都没碰过。
读完康赛的信,先是一阵兴奋,紧接着就莫名其妙地心浮气躁起来,再也无法静静地猫在家里了。我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后,砰地一声带上门走了出来。不管去哪里都可以,我一定得出来走一走了,要不,我全身的血液会喷薄而出,我的身体会被冲击得支离破碎。我知道,这是我的身体在发给我信号,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在马路上急急地走着,努力捕捉这突然发来的信号。
路过一家小书店,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这是走累了或者冻僵后的好去处。
就是这家书店,改变了我在冰天雪地中举棋不定的局面。我的生活常常就是这样,一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细节,却在不声不响地充当着大转折的角色。
我永远记得这个下午,不,是将近傍晚的时刻,窗外雪花飘飘,人迹稀少,书店老板自在地品着一杯滚热的什么东西,稀稀落落的读书人或站或蹲,有人短促地咳嗽一声,有人被书上的内容吸引,发出长长的叹息,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这是个伟大的时刻,我遇到了1845年的亨利?梭罗,28岁的亨利?梭罗,他抛开金钱的羁绊,只身来到爱默生林地中的瓦尔登湖畔,自建了一座小木屋,自耕自食。
他写道:我孤独地生活着,在森林中,在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城,瓦尔登湖的湖岸上,在我亲手建筑的木屋里,距离任何邻居一英里,只靠着我的双手劳动,养活我自己。
……我仅靠双手养活我自己,已不止五年了,每年之内我只需工作六个星期,就足够支付我一切生活的开销了。整个冬天和大部分夏天,我自由而爽快地读点儿书。
……我觉得,任何职业中,打短工最为独立不羁,何况一年之内只要三四十天就可以养活自己。短工的一天结束于太阳落山的时候,之后他可以自由地专心于自己选定的跟他的劳动全不相干的某种活动,而他的雇主却要投机取巧,从这个月到下个月,一年到头不得休息。
……简单一句话,我已经确信,根据信仰和经验,一个人要在世间谋生,如果生活得比较单纯而且聪明,那并不是苦事,而且还是一种消遣。
……锄地之后,上午也许读读书,写写字,我通常还要在湖水中再洗个澡,游泳经过一个小湾,从我身上洗去了劳动的尘垢,或者除去了阅读致成的最后一道皱纹,我在下午是很自由的。每天或隔天,我散步到村子里去,听听那些永无止境的闲话,或者是口口相传的,或者是报纸上互相转载的。正像我散步在森林中时,爱看鸟儿与松鼠一样,我散步在村中,爱看一些男人和孩童。
类似的段落比比皆是,我像森林中捡松果的孩子,遍地的松果令我狂喜不已,险些晕厥过去。我合上书,闭上眼睛稍事休息,免得自己的心脏扑地跳出胸腔。我就这样读一阵,又站起来走一走,再坐下来读一阵,又站起来走一走,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已安静下来。
我终于破译了自己的身体发来的信号,原来我在家里坐立不安,就是为了出来找到这本书,原来我在冰天雪地里举棋不定,就是为了找到这样一个生活榜样。我揣着这本《瓦尔登湖》,急急地往家的方向走。不需要任何思考,也不需要任何准备,我在瞬间决定了这一生的道路,今后,我该如何度过每一天,这本书里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康赛写信,所有让我激动得如坐针毡的文字我全部照抄给了康赛,我要康赛聊完了就赶快回来,我们共同商议未来的新生活。凭直觉我知道康赛会对这种生活感兴趣的。
我发现,一旦我坐下来写信,未来的生活根本不用构思,像决堤洪水从天而降,滔滔不绝。我在信中对康赛说,我们可以在新疆找到一块荒地(我总认为新疆荒地太多)去开垦,去播种,过自给自足的生活。我突然想到棉花,还想到曾经在康赛的作品里出现过的“千军万马”的向日葵,我们也可以去种棉花或向日葵,以保证我们的经济来源,可以去种点小麦之类的作物,以保证我们有足够的粮食,还可以养一头奶牛,养几只鸡,或者再加上一条狗,不,还是养猫,因为猫吃得较。没有人规定我们几点钟上班,不担心有人扣薪,也不用费尽心思地找工作,我们只需偶尔去操持一下地里的庄稼,然后,我们就能坐下来喝喝茶,读读书,写写东西,收成好的时候,我们同样可以结伴出游,当然包括康赛计划的去爬冈底斯山。我想象着我们在太阳底下戴着草帽播种、耕种、收获的情景,想象着我们的田地里交替出现洁白的棉花和金黄的向日葵,心里再一次激动不已。我站起来喝了一口水,继续向康赛谈着我的设想。我们还要栽几棵苹果树、梨树,既开花又结果,是赏心悦目的美事一桩。当我们用新挤来的鲜牛奶和刚摘下来的苹果做早餐的时候,那份朴素而又奢华的情调是人们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信刚刚写完,阿原就回来了,我把给康赛的信递给阿原看,唯恐他不明白,又把那本书一起递到阿原手里,我说我太激动了,我都要窒息了,我已不能说话,你自已看吧。我坐立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计划着未来生活的诸多细节,像一只暴雨前的蚂蚁。
看完后,阿原说你的意思是去找一个世外桃源?
我愣在那里。我为之激动了大半天,没想到阿原竟用四个字给我浇了一盆冷水,我在找一个世外桃源?我觉得这四个字大大降低了我的未来生活的品味,我不喜欢世外桃源这四个字,我从来就不喜欢,可是想想我在信里对康赛所说的,不就是要建立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吗?我使劲地摇头,我永远不能接受世外桃源这个词,我也不喜欢归隐和回避,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有对生活采取消极的态度,我只是喜欢躲到一边去独自逍遥,所以我不仅不消极,我甚至是积极的。你不能说热爱生活仅仅是努力工作和挣大钱,对我而言,靠打短工养活自己,边工作边旅游,正是我对生活最大的热爱。
阿原燃起一根烟,轻轻地笑起来。
你为什么笑?我是认真的,就像我当初决定辍学一样。
我想问我,除了民间艺人和拾垃圾的,你见过谁在乡村里流浪,离开了城市这个环境,你怎样谋生?你说你去种地,你懂得节气吗?你会使锄头吗?你会给庄稼治病吗?种地其实并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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