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像天一样高

作者:姚鄂梅




   康赛被我的一番吼叫吓呆了,孩子似的望着我一声不吭。
   见我不再生气,康赛才说小西,我没有去找阿原,是阿原找到了我,他回了一趟陶乐,才知道你已经不住在那里了,然后他就找到了我,我们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其实你也知道,阿原他肯定是故意让我打的,他怎么会打不过我呢?后来我们一起到了医院,我的医药费也是他付的。
   他伤得重不重?我最终还是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不会致命的。康赛看我的表情怪怪的。
   这是唯一的一次,我们流着眼泪,没有告别就分手了。
   康赛为什么说“他是故意让我打的”?他很难受吗?他的难受与我有关吗?他又回到陶乐去找我了吗?我不得不在半路上蹲下来,我的眼泪糊了双眼,我看不见前面的路了。
   好了,就这样结束,这是个很好的结束,总算有一些放不下的东西存在着,不至于回想起来淡而无味。
  有一天,我刚到树林,康赛就大声说着迎了过来:小西,你来看看这些人,尽往树林里边贴这种东西,哪儿不好贴啊,偏偏贴到我的树林里边来,什么淋病啦,梅毒啦,全是些污七八糟恶心死人的东西,气死我了。
  树上果真贴着五颜六色的小广告,相形之下,康赛的诗歌倒显得力量小多了。我知道今天康赛撕了,明天,后天,又会有人来重新贴上,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康赛气咻咻地说看来晚上我不能回去了,我要把被子带来,在林中过夜,我一定要抓住那些下流的家伙,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
  康赛,你千万不能胡来,这里的夜晚温度很低,会把你冻出病来的,你只能这样,他们晚上贴,你白天就撕掉,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没过几天,康赛真的住到树林里来了。有天早上,我送孩子上学归来,发现康赛居然裹着毯子在石椅上酣然大睡。我气得一把推醒他,说康赛,你这样子要得病的,你不想想,你要是得了病我们怎么办,医院是我们这种人能住得起的吗?康赛嗡嗡地说哎呀,你看看国外那么多流浪汉都睡在公园里,他们怎么不生病啊,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我说晏子呢?她同意你到公园里来睡觉吗?
  她怎么会同意呢?我是趁她睡着了偷偷跑出来的。
  康赛用力胡撸着头发说,有个人在这里毕竟不同,昨天晚上那帮人就没有再来贴那些脏玩意儿。我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你得想个别的法子,你总不能用你的生命来捍卫你的那些诗吧。
  后来,真的就出事了。
  早上,我照例牵着孩子匆匆上学,回来的时候,也照例在树林里寻找康赛,康赛睡觉的地方不断地在换,他的规律是这样,每完成一首新诗,当天夜里,就睡在那棵贴着新诗的树下。我一边走一边喊康赛!康赛!一连喊了好几声,都听不到回答,要是以往,康赛肯定要裹在毛毯里长长地嗯一声以示回应的。难道康赛昨天晚上回家了吗?或者他生病了?正想着,忽然看见脚下有几棵断掉的枝丫,还有一点暗红的血痕,我的头皮轰地炸了一下,难道康赛……
  我发疯似地在树林里奔跑。我终于看见康赛了,他歪在一棵树下,头上、身上全是血,我大叫着扑了过去。康赛艰难地睁了一下眼睛,嘴唇微微翕动着,我凑上去,听见康赛在说:我撕他的,他撕我的,我……们打了起来……我打输了。
  我箭一般地冲出树林,我想拦一辆的士,送康赛到医院去,可我猛地想起,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来不及想更多,只好给阿原打了电话。
  真是万幸,阿原接到了我的电话,我还没说完,阿原就说我马上到。
  康赛总算得救了。我,晏子,还有阿原,我们全都守在康赛的床边,静静地望着康赛饱受创伤的身体。晏子一直都在轻轻地哭泣。阿原说小西,听我一句话,回去吧,回去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这个世界不是属于你们的,这个世界是务实的,现在已经不是做梦的时代了。
  我不住地点头,我不是同意阿原的说法,我是在感激阿原又一次救了我们。
  想一想,你们几乎把命都拼掉了,你们得到了什么呢?你们达到目的了吗?我看没有,除了满身的创伤,你们一无所有。
  夜深了,阿原要回去,他说我最好离开这儿,省得他醒来看我不顺眼。
  我送阿原到医院门口,阿原回过身来,我以为他要情深意切地对我说些什么,结果他却说小西,我想了很久,我有一个新的认识,我觉得事情并不像康赛说的那样,是我伤害了你,而是你伤害了我,你还记得那天吗?我结婚的那天,我和新娘子正准备上车,你突然出现了,你不仅没有回避,你还面带笑容地和我挥手再见,你知道我怎样解读你的挥手吗?我觉得你一定在说: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我居然笑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阿原也笑起来,我封闭了很久的感觉又复活了,我一点都不怨他,我还是那样喜欢他,我甚至愿意承认,我的确是有点爱他的,这就是阿原,他在一般男人应该低头悔过的时刻,却理直气壮地说:不是我伤害了你,而是你伤害了我。这是多么有趣的论调啊。
  
   九
  
   有一天,树林里来了几个技术员模样的人,他们一边比比划划,一连谈论着什么,其中一个随手揭下康赛的一首诗,看了看,揉成一团,向远处掷去。幸亏康赛不在这里,他到一个朋友家还书去了,否则,他肯定会冲上去跟他理论的。我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这样的话,就要砍掉很多树,这些树长了几十年了,怪可惜的。另一个人说有什么可惜的,树能创造什么效益呢?要一切为了经济效益嘛。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康赛的时候,他正坐在他的王国里发呆。
   那个人昨天告诉我了,一个月后,这里就要破土动工,他们要在这里建造一个游乐园,这些树要砍掉了,我也要滚蛋了。
   我整理着那些从树上揭下来的诗稿,每张纸背面都有一摊胶水掺杂着木屑的痕迹,我说康赛,好好留着这些诗稿吧,我敢肯定,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诗稿。
   小西,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对我紧逼不放呢?在老家的时候,父母逼我,领导逼我,连街上的小混混都逼我。我来到这里,以为这里天高地阔,结果他们还是逼我,动不动向我要学历,要户口,让我找不到工作。我退到陶乐,退到树林,摒弃功利,写诗自娱,他们还要一味穷追,连树林也要给我砍掉,你说,他们这不是逼人太甚吗?
   星期天,我抽空回到陶乐,打开所有的门窗,让空气和风彻底清扫我的房间,我又来到田里,拔出一棵土豆苗,谢天谢地,土豆终于长出来了。
   我立即辞去了保姆的工作,我已经干了三个月,口袋里揣了几百块钱,现在又有了土豆,还有大颗大颗的白菜,偶尔再去菜场转转,足够我过上几个月的,到时候,我要将小说寄到出版社,同时踏上摘棉花的旅途,我会在棉花地里一边劳动,一边等待出版社的通知。为安全起见,我决定给出版社留了两个地址,一个是我摘棉花的地址,一个是老妈的地址。
   我开始对小说进行修改。常常,当我惊醒过来的时候,五六个小时就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直到有一天傍晚,阿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抬起头,阿原的样子模模糊糊的。
   你终于回来了,我来过好多次,一次也没碰到你。
   我还在揉着眼睛,我说阿原,我怎么看你像是两个人呢?你别老晃,让我看看清楚。
   阿原跑到里屋去拿来一面镜子,咚地放在我面前,说小西,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你看看你的样子,还像个人吗?你都快成非洲饥民了。
   这几天是赶得紧了点,过了这几天,我会好好补一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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