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像天一样高

作者:姚鄂梅




  很长时间以来,下落不明的阿原是康赛对这个世界最富激情的想象之一。康赛曾经为阿原写过不少小诗,我还记得有这样的句子:沿着国境线向西/向西/凹下去的小小黑点/那里有我亲爱的兄弟。还有:买瓶好酒等着/把你离开的日子刻在墙上。康赛总是用阿原来嘲笑身边那些令他讨厌的人:他们只会拥住痴肥的爱情/土生土长。
  我在康赛家里见过阿原的照片,那是阿原在新疆的一张照片,背后是干燥的弋壁滩,尘土喧天的简陋车站,以及包着花头巾的农村妇女。阿原帅帅地斜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细花围巾,粗布衬衣,捏得扁扁的宽沿帽,高统靴,遮阳镜,活像牛仔。当时我以为是康赛在哪里弄来的宣传画,没想到康赛说这就是阿原!我没敢细看,我不愿细看一个过分帅气的男人,我认为细看一个人就是对他的赞美,我不喜欢去赞美大家都看好的东西。
  有时我想,我和康赛一致地喜欢西部,除了我们有着永远与大多数人相背的嗜好外,更大的原因可能就是阿原在那里。康赛是那样想念阿原,他甚至一个人站在长江边,对着西天的晚霞大呼阿原的名字。因为康赛的缘故,我多多少少对阿原有着一份好奇。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没有去买卧铺,这里面依然是那个令人头疼的费用问题。钱永远是一个问题,但我从不觉得没钱是很丢人的事情,我从不需要有太多钱,如果我能有足够的钱对付下一次旅行的车马费,我便觉得自己像个富翁。我也不需要太多的钱妆扮自己,我觉得打扮甚至是不必花钱的,关键要善于动脑筋。我曾经上穿康赛淘汰下来的体恤衫,下穿老妈淘汰下来的土得掉渣的褶裙,扎一对麻花长辫,再拆掉软布帽的帽沿,在大街上找到了惊艳的效果。我还尝试过把旧长裤改成足够性感的吊带背心,把西装短裤改成超超短的超短裙,总之,我可以不花一分钱把自己弄得像时装画报上走下来的。没办法,像我这种人,如果爱挣钱的话,世界上的钱财估计会有一半流到我口袋里,所以,上天罚我不喜欢钱财,这才让那些爱劳动爱积蓄的人略略感到一点公平。
  我的座位靠窗,这也令人欣喜,我可以毫不费力地一路饱览西部风光。这正是我所想象的西部,一望无边的大戈壁,干裂,坚硬,枯瘦,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原上,无一只飞鸟,无一根草木,日行千里,闻不到一丝水的气息,看着那些红艳艳的苹果,以及苹果一样微笑的脸蛋,我在想,难道大地上的丝丝水分都被这些顽强的生命吸走了?
  我的对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职业妇女模样的人,旁边是一个年轻的军人,这样的旅伴也叫人放心,我觉得我至少不必为那两千块操心。
  我有过一次回家途中在火车上被盗走钱夹的经历,我可不愿意扮演一个可怜巴巴的受害者,我马上将座位卖给了一位苦着脸站在过道里的旅客,再找到餐厅的服务员,媚笑着为他们干起了打扫餐厅和车厢走道的工作,刚好换来了回家的路费。我非常佩服我自已,并因此觉得可怜虫多半脑子不好使。
  对面的女人很快和我聊起天来,我发现这是个很有趣的人,事实上我很少觉得这种年龄的女人很有趣。她有着平而扁圆的脸,小而细巧的五官,说话很快,像一把豆子突然洒落在地上。她身上还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浪漫味道,这正是我认为有趣的地方。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南方人吧?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南方人。
   我们要在一起度过三天,如果不想旅途孤独乏味的话 (我绝不能容忍如此消耗我的旅途),我们就应该做出萍水相逢、一见钟情的样子,所以我故意大惊小怪地说这就奇怪了,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她就很得意地说你的皮肤,还有头发,南方人大都皮肤白嫩,头发乌黑。她接着说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皮肤也很好,人也很漂亮的,因为我以前也是南方人。她说完就开心地大笑起来,我也跟着大笑,我发现她真是一个有趣的女人。
  没等我问她,她就自我介绍了:我姓唐,在新疆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我是五十年代支边过来的。那时候的新疆可不象现在哟,我们是坐大卡车过来的,那时候既没有铁路,也没有医院,我们放下行李就挖地挑土,建医院,修铁路,干得热火朝天。从来没人觉得苦,除了一样,你猜是什么?没有大米吃。我白天干活想吃大米饭,夜里做梦梦见大米饭,实在支持不住了,打电话给我同学,我说你快来救救我呀,我都揭不开锅了。同学一听,立马就扛了一袋面粉赶过来了,我一看就哭了,我说面粉我多的是,我要吃大米饭啊。我一哭,我那同学就傻眼了,后来那同学就成了我现在的丈夫,因为从那以后他就把他每月两公斤大米都给了我,自已全吃面粉。这件事我现在想想都挺感动的,我和他都是珠江三角洲长大的,成天吃面食真是忍无可忍,吃到后来我们都皮肤过敏了。有时候我打趣他:几公斤大米就把我给弄上手了,完全是乘人之危嘛。他也气哼哼地训我:人家陶渊明为五斗米都不肯折腰,你却为了两公斤大米嫁人。
  我担心她一把老骨头在硬座上吃不消,就动员她去补一个卧铺。她脱掉鞋,双脚盘在屁股底下,说这样也挺好啊,再坚持一下,回去就可以赚回在途补助呢,我丈夫说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特别爱钱。说完就哈哈大笑。我说你爱钱是因为你有钱,我就不爱钱,因为我没钱。唐医生很有把握地说,你老了也会爱钱的,我年轻时跟你想的一模一样,人一老就爱钱,没办法。
  乌鲁木齐就要到了,唐医生这才想起来问我此行的目的,我说我去找两个朋友。她说:找到你的那个朋友后,一定去我家玩,我家有两个千金,好帅好帅的,你们会玩得来的。我以为她不过是客气一下,没想到她真的给了我她的地址和电话。
  火车进站的一刹那,唐医生激动地大喊:他们接我来了。嗨,我的千金,我的宝贝,我在这儿!
  顺着她的指引,我看到了两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姑娘,她们穿着短皮裙长皮靴,半截大腿露在外面,她们的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豆,紫红色的,粉红色的,我觉得她们一点都不帅。我还看到了当年贡献给唐医生两公斤大米的男人,他站在两个姑娘背后,不停地向人群里张望。
  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我就会生出一点内疚感,觉得不该对老妈撒谎,不该让她跟着我受尽惊吓。我故意磨蹭了又磨蹭,直到唐医生一家四口相拥着走远了,才拎着简单的行李跳下车。乌市的寒风已经又冷又硬了, 我一手插进裤袋,一手拎着行李,昂首挺胸,装出一点都不怕冷的样子,我还把嘴唇咬了又咬,这样它们看起来才不至于乌青。
  我想唐医生无意间给了我一个关于新疆的概念。我从街上每一个汉族人的脸上看出了客居天涯的味道,曾经疯狂地想念大米的味道,我固执地认为,他们都是五十年代从内地兴高采烈跑过来的,因为他们的年龄和气质看上去和唐医生差不多,原来我碰到了一个群体的典型人物。发现这一点我有点沾沾自喜,我的双脚刚一踏上新疆,就有一些新疆的故事,比如支边青年日夜忙于基建的故事,没有大米吃的故事,因为大米而产生的爱情故事,已经装进了我的心中。这些故事消除了我对它的陌生和隔膜,我怀着一种已经知道一些底细的心情,满不在乎地走在乌市的大街上。也许是因为地域辽阔的原因,乌市象个肢体胖大的巨人,懒散地、铺张地趴在地上,大路宽阔笔直,俄式建筑疏密有致,不远处就是终年不化的雪峰,梦境一般,恍兮惚兮地端坐在高处,与摩天大楼交相辉映,为这个城市抹上一笔神秘的色彩。我朝前走几步,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走几步,心里涌动着一股别样的感情。
  我暂时不想去找康赛他们,他们一定会在某条街上某间房子里等我,让他们去等好了,让他们做好晚饭去焦急好了,我要先去走一走这些辽阔的街道,直到累得半死再去找他们。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城市啊,它绝不同于我所到过的任何一个城市。我去过许多城市,它们无一例外是支离破碎的,马路和房屋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宽阔的地上抓起来,捏拢,捏紧,挤压得滋滋有声,破碎不堪。它们还是险象环生的,一不小心就撞上急刹车,一不小心就踩上谁的脚后跟,它们从没有给过我朝前走几步,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走几步的经验。我强压着内心的狂喜,大步走在乌市的街上, 简直忘了来新疆的目的。我突然觉得以前的旅行都是贫乏无味的,那些经验都是大众的, 肤浅的,有了比没有更无味的。我第一次在旅行中尝到了狂喜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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