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像天一样高
作者:姚鄂梅
晏子每天早出晚归,我已经很少见到她了,当她出发时,我还在睡觉,当她回来时,我已吃过晚饭坐在自己的桌前。有一次,我悄悄掀起窗帘,从背后看她出去上班的样子,她斜挎着一个小皮包,一边梳头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她要在不太明亮的清晨,穿过几乎半个村子,再坐近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才能赶到上班的地方,我觉得她也真够辛苦的。
有天晚上,康赛的房间里传出一阵吵嚷声,我听见康赛在大声嚷嚷:你一个人去,我是不会去的,你休想让我从这里搬出去。
凭什么我要作出改变,需要改变的是你!
我捂着胸口,屏息静气,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康赛的大嗓门,从来不知道他发起脾气来竟有这么粗重的声音。
你跑到这里来找工作,租房子,过日子,这跟你在老家的生活有什么区别?既然是一模一样的生活,你为什么不乖乖地呆着,要跑到这里来穷折腾呢?
晏子的声音比他低多了,似乎康赛的声音越大,她的声音就越小,康赛的咆哮听起来像在唱独角戏。
你别说是为我,不要打着那个幌子给自己找借口,你自己厌倦了单调的生活,你自己想要尝试另一种生活,又没有人家小西那种气概。
你再说一句!你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别对我提责任两个字,这种论调我已经忍无可忍了,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对别人负责吗?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这个人百无一用,怎么样?失望了吧,后悔了吧,活该!我劝你一句,趁现在还略有姿色,赶紧另觅高枝,在你的眼里,我永远是个不成器的。
门猛地拉开了,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推门出去,正好看见晏子泪流满面地向外跑去。我上前拉她,她一把推开我,向外跑去。犹豫了一下,我也跟着往外跑,我想,可别出事,会给康赛带来麻烦的。
晏子坐在田边哭泣。我跟过去,站在一旁看着她哭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我想去抚摸她不停耸动的肩,还有她黑亮如漆的头发,可我的手不听话地在中途停了下来,太陌生了,我害怕触摸陌生的身体。她抬起头,脸上糊满了鼻涕和泪水,看上去惨不忍睹。
我怎么办?小西,我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她拼命止住哭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小西,我没想到陶乐的生活是这样的,这跟康赛当初所讲的差距太大了,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忘了他是诗人,在他眼里,泥土是芬芳的,土墙是温暖的,老母鸡是充满温情的,就连饥饿也是美丽的感受,他告诉我的是诗人的陶乐,而我看到的,却是现实的陶乐,残酷的陶乐。
我想反驳,我想告诉她,她并没有犯错,她之所以觉得陶乐残酷,只是因为她还没有爱上陶乐,有一天……,算了,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爱上陶乐,我只好不做声了。她开始恳切地求我:
小西,你帮我说服他好吗?他最听你的话。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瘦得皮包骨头,夜里睡觉不停地盗汗,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我真的是在想法救他呀。
小西,我并不是说陶乐不好,我只是认为,有人适合陶乐这种生活方式,但康赛他不行,他的身体条件决定了他不能过这种生活,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完蛋的,为什么非要这样苦行僧式地活着呢?
小西,你一定要帮我做做工作,你告诉他,住到城里,他一样可以过现在的生活,他的生活内容不会有任何变化,我不会逼他去工作,也不用他做家务,他高兴看书就看书,高兴写作就写作,他想念陶乐的话,也可以经常过来玩玩,我真的是为了他好。
小西,我相信,只要你出面,他一定会同意的,小西,我求你了,难道你忍心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吗?这样下去会要了他的命的。
我抬手制止了晏子,我说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会尽量去说服他,你能如此爱护康赛,我真替他感到高兴。
那天,晏子上班去了,我和康赛从地里回来,我端来一盆温水,康赛把脚泡在水里,埋头看一本关于种植的书,这是一个静谧的中午,等待饭熟的时刻,我坐在门槛上,望望远处一动不动的梦境似的雪山,望望近处正在恢复生机的陶乐,还有身边安静看书的人,相濡以沫的鸡,我的明亮的裙子长长地拖在干净而粗糙的地板上,旁边偶尔响起一两声鸡啼。我恍如梦中。
饭熟了,依然是野菜,鸡蛋,萝卜。这段时间里我们就吃这些。我想起晏子的话,问他:康赛,你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
挺好啊,好得很。
可晏子说你很虚弱呢。
她懂什么,就会瞎紧张,前两天我有点感冒,夜里盗汗,她也大惊小怪,说我身体虚弱,应该怎么怎么,我不喜欢她摆出一副家庭主妇的样子。
她也是关心你,她觉得你不适合在陶乐生活。其实,我觉得你不妨考虑一下她的建议,到城里去住一段也可以,如果感觉不行了,马上撤回来。
小西,怎么你也这样想呢?在这里,我们才能真正获得宁静啊。
你真的获得宁静了吗?你没有,从颁奖会回来以后,你心里就没有宁静过。
康赛猛地把书反扑在膝头上,抱着双臂。小西,你说,我是不是又犯了一个错误,我发现我和晏子之间……,也许我把那本诗集的事过于夸大了,她喜欢那些诗,她把诗当作她认识外面的桥梁,她是达到目的了,我呢?难道我就得因为那本诗集以身相许吗?我不是成了她的桥梁了吗?你仔细想想,这的确有点不公平。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说你要这样想,与其和一个完全不喜欢你诗歌的人生活在一起,不如和她生活在一起,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辈子非得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当然,你的行动已经做出了回答。
康赛举起泡得通红的双脚,说不讲我了,我们来讲讲你,你怎么样,你在陶乐过得好吗?
我想起了晏子使劲求我的泪脸,咬咬牙说我也正在考虑,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也得搬回城里去住吧。
我不敢去看康赛,继续说,我很难过,我没想到我的意志其实一点也不坚强,我一直都在勉力坚持,我想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是不是阿原让你搬到城里去的?康赛终于直面这个话题了,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脸涨得通红。
我扭过头去:阿原是有这个意思。
我听见康赛哗啦哗啦折着手中的书页。过了一阵,他问我,小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很奇怪我竟一点都不知道。在你看来,阿原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呢?
我正要说话,康赛猛地站了起来:算了,你不要告诉我,我宁肯什么都不知道,我对别人的情感故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康赛说完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一直到晚上,康赛都没有出来。晚饭温在锅里,早已凉透了。
很晚了,晏子来到我房间,她笑嘻嘻地说小西,谢谢你,康赛同意搬到城里去住了。
是吗?他这么爽快就同意了?
是啊,我就说他肯定会听你的话嘛,今天晚上,他主动问我,在城里找到房子没有,他想尽快搬出去。
晏子心情好多了,她第一次在我的房间里呆到很晚,她向我讲起她的县城,讲起她在街道深处颇为殷实的家,讲她作为一个文学青年在小城的各种遭遇。她说,康赛的诗与众不同,她第一眼看到它就喜欢上了,后来,她一直留意着这个名字,将他所有发表的诗作都收集起来,她一直都有喜欢收集的习惯,从小到大,她收集过的东西有糖纸,电池,香烟画,钮扣,丝线,等等,但诗歌毕竟不是死的物质,慢慢地,她对康赛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她渴望认识一个诗人。她常常想,他多大?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首诗,他写它时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后来,她终于在一本刊物上看见了康赛的照片,她没想到康赛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这下,她更喜欢他的诗歌了,再后来,她无意中发现了康赛得奖的消息,颁奖的地点离她所在的城市不远,她想,何不趁这个机会跟康赛见一面呢?她就这样揣着那本自制的诗集找到了康赛。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