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像天一样高

作者:姚鄂梅




  原来,康赛的母亲已经连回程的火车票都买好了,当天晚上就动身。我知道这都是阿原的功劳。也许他做了一件好事。
  康赛一直被她母亲抓得牢牢的,她担心她一不留神,康赛又会逃走。
  我找了个机会接近康赛,我说这次回去后,我们再想见面就难了。
  小西,不见也好,就算我妈妈不来,我也会离开这里的。
  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你提前到农场去等我的吗,怎么突然又要离开了?
  昨天晚上我才知道,我注定得不到你,我根本没有能力得到你,原来我一直在兴致勃勃地做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高估了自己。
  康赛的母亲及时插进来:你们在讲什么?她总担心我们在密谋着逃跑的事情。
  就要上车了,人流中,康赛被母亲牢牢地抓着,不时回过头来看我。哨声尖利地响起,列车哐当一下,缓缓移动起来。康赛趴在车窗口哭着喊:小西,你要给我写信,每天给我写信。
  火车呜地一声开走了,趁着汽笛的掩护,我站在空荡荡的月台上放开嗓子大哭起来。终于只剩我一个人了,刹那间我不知该到哪里去,也不知该怎么办,我只知道我首先应该大哭一场。
  
  十一
  
  一个多月后,我来到离城区最近的一个农场里,这里的棉花正好吐絮,满天满地的白,像童话里的冬天。在这片银白的世界里,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白天,我头戴草帽,拦腰系一个巨大的包袱,在摘棉花的队伍中愈战愈勇,夜晚,我躺在棉花垛里,给康赛写信,向他汇报棉花地里的风光。写完信,就开始整理那些从树林里揭下来的诗稿。每天晚上,我都在做这两件事情。不知为什么,写给康赛的信,一直都没有回音。我想他多半是羞于给我回信,其实他大可不必,因为我知道回去并不是他的本意。我坚持每天给他写信,就像以前他在副食品商店上班时,我每天傍晚都要去看他一样。
  秋天到来的时候,康赛那些贴在树杆的诗终于被我整理出来了,我暂时没钱送它到出版社,只好以自己的方式“出版”它,我给它做了一个漂亮的封面,书名就叫《林间清唱》,我要随时把它带在身边,一有合适的人物出现,就拿出来给人家看一看,也许他还会向我索要康赛的地址,他们也许会因此而成为好朋友。这是我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康赛在《漠风》认识的那个相约与他爬冈底斯山的家伙,来找过我一次。他一眼就从摘棉花的队伍里认出我来。他说小西,康赛叫我来看看你。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大盒巧克力,放进我口袋里。
  康赛交待我,一定要给你带点有营养的可以补充体力的东西,他还拜托我,要我多多照顾你。可是我不能在棉花地里照顾你,我要去内蒙古,如果你也要去那里的话,我说不定可以给你提供一些方便。
  他说他有个好朋友在内蒙古大学教书,那个朋友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住的地方,就是他家的地下室。我说我正好也有去内蒙古的打算。他一听就咧开嘴笑起来,他让我过去后一定一定要跟他联络,他争取让他的朋友为我也找一间地下室,这样,我就可以不花住宿费了。他神神秘秘地说,那边有个地方非常值得一去,那个地方的名字叫花儿。
  我请他吃棉花地里的快餐。他说小西,我们以前认识吗?我们一定认识的,我们说不定还是好朋友,你仔细想想,一定是你搞忘记了。我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想,要是康赛在这里就好了,要是阿原在这里就好了,可偏偏他们都不在,他们不在,我的快乐也不够彻底。
  那是个肤色黑黑的小伙子,有着令人惊讶的好嗓子,吃过饭后,他站在收工后的棉花地里,放开嗓子唱起一首又一首西部民歌,那架势好像他不是个诗人,而是个隐迹民间的世界知名男高音。 他边唱边走,唱完那些民歌后,他就从棉花地里消失了,像他的歌声一样消失了。我坐在棉花地里,久久地望着他走的方向,那里似乎还有他的歌声在缭缭绕绕。
  我终于洗净了摘过棉花的双手,来到乌市。我想去跟阿原告别,我就要离开新疆了,这辈子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阿原的公司果然变得气派非凡,员工们穿着制服神情严肃地走来走去,很骄傲很优越的样子。阿原不在公司,我站了一会,只好离去,这样也好,真要见了面,我们说些什么呢?他不能留住我,我也带不走他,难道就干巴巴地跟他说声再见吗?
  我很想去看看当初康赛住过的房子,还想去看看陶乐,我站在乌市街头犹豫了一阵,最后决定哪都不去了。也许我必须学会忘记,这样我的行囊才会永远轻松。
  我又来到了火车站。我买了一张到内蒙古的车票,我暂时的计划是,从这里杀进内蒙古,然后向东北挺进。
  到内蒙古的火车要傍晚才开,还有差不多半天的时间,我决定好好看一看乌市。当初我到达这个城市的时候,它完全笼罩在冰雪之中,我根本没有看清它的本来面目。
  我随便跨上一辆车,从起点坐到终点,再换一辆车,再从起点到终点。我发现,冰雪融化后的乌市其实与其他城市没有太大的区别,令人大失所望。我开始怀念大雪中的乌市。我们三个人笑呵呵地走在铺满积雪的大街上漫步,鼻头冻得通红,积雪的反光让我们泪流不止。我初来乍到,穿着康赛的外套满大街找工作。康赛身无分文,我倾囊而出,支助他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前往《漠风》杂志社,因为他想找人聊聊诗歌。还有陶乐,我们在那里开荒写作,种地喂鸡。还有康赛的树林,生长诗歌的树林,还有……阿原一去不回,康赛死去活来。
  我想不下去了,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促销的把戏,人们穿着轻便而花哨的软底鞋,只为忙碌的身影更加行云流水,疾步如飞,小孩子架上了眼镜,一副为了明天忧心忡忡的样子,老人们拿着花花绿绿的彩票,在街边睃巡着,眼巴巴地期待着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通往内蒙的火车就要开了。我最后一次回过头来打量这个地方,我想我今生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生命如此短暂,要走的地方又是那么多,我不可能在路上重重复复,寻寻觅觅,我只能一直不停地走,走,绝不回头。
  我收回目光,望着搁在膝上的双手,我的双手已不再柔软,到处是棉花杆留下的划伤和茧块。在西部摘棉花的大军里,就是这双手,像上下翻飞的蝴蝶,为我挣回了足够游历内蒙古的旅费。
  我依然坐硬坐,一个摘棉花的朋友告诉我,坐火车是练瑜珈的最好机会。我盘起双腿,双手放在膝上,闭上眼睛,开始调整呼吸,我准备学习瑜珈,因为我这辈子将在火车上度过许多时光,所以,我决定让自己去喜欢瑜珈。
  到了呼市,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找了那个肤色黑黑的歌唱家诗人,他真的蜷居在他朋友的地下室里,我撩开门帘,他一跃而起,说我们正在等你呢,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们要去某个偏远的地方看望一个朋友。他们的朋友是那里的一名老师,从内地主动要求过来支教的,他已经来了一年多了。
  越往草原深处,景色越是美仑美奂。蓝天白云像刚刚洗过一般明亮耀眼,绿色的草原一望无际,人们衣着鲜艳,悠然自得,太阳升起老高才从帐蓬里爬出来,在太阳底下劳动,喝酒,跳舞。据说,等这个季节结束时,他们就会收起帐蓬,赶着牛羊,追随着太阳到另一个地方去。
  他们见面时,隔着老远,就怪叫着奔跑起来,三个人结结实实地抱在一起。他们笑啊,叫啊,然后就哭了起来,主要是那个支教的老师在哭,他说他想回去,他想念他的女朋友,想念家人,可他又舍不得这些孩子,他说这些孩子需要他,他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和他们一起放牧,他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走了,他们刚刚开始的课程就得中断,他们很快就会把他教的字忘光的,他一年多的工作也就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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