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像天一样高

作者:姚鄂梅




  阿原又说,你还要记住一件事情,一个男人如果从骨子里爱一个女人,他倒不一定会跟她结婚,因为结婚之后爱情会走下坡路,他怎么舍得跟她去走一条下坡路呢?所以,他宁肯放弃她,远远地看着她,爱着她,他甚至愿意一辈子这样对待她。
  我慢慢松开阿原的胳膊,我的心和胳膊一起冷了下来。他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无非是想慢慢说服我,让我心平气和地接受他将我抛在一边,去和别人结婚的事实,其实我一点都不生气,我从不认为我会和阿原结婚,我也不知道我这辈子会不会结婚,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类事情。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沙沙声,像是呼吸,又像是摸索,一会儿在我们前面,一会儿又在我们后面,我拼命屏住呼吸,幸好,令人恐惧的沙沙声一会儿就没有了。
  阿原,我快吓死了。
  也许是风。阿原说。
  也许是狼。我不甘心自已仅仅被风吓得半死。
  这里一般不会有狼,要知道这里离塔镇才只有十多里,还不能算真正的沙漠。
  如果我真被狼吃了,会怎么样?
  吃了就吃了呗,对狼来说,吃一个写小说的人和吃一只羊没有什么区别。
  我捅了阿原一拳:我是说你会怎么样?
  我?我会伤心一下,然后收拾行李回去,也许,从狼口里要一根你的骨头带回去。
  带回去干什么?
  给康赛呀。
  我还以为你要留着纪念呢。
  我不会,但是康赛会留着的,他会把你的骨头放在花丛里,然后对着骨头给你写好多诗,给你烧过去,然后此生对你念念不忘。
  我哈地一下笑出声来:你就这么薄情吗?
  不要讨论这种无聊的话题啦,怎么说那狼也要先吃我呀,你有什么好吃的,又瘦又小,不够它吃一顿的。哎,要是我被狼吃了,留下你,你会怎么办?
  我呀,收空你的钱袋,然后和康赛一起去一趟冈底斯山,康赛早就想去了。
  烦不烦呀,老是康赛康赛的,人家现在有晏子了,轮不到你陪他了。
  正说着,沙沙声又来了。屏气坐了一会,阿原说我出去看一下吧。我紧紧拉住阿原说别动别动。这一次沙沙声响了很久,似乎是在沿着我们的帐蓬蔸圈子,一圈又一圈,最后又风一般消失了。
  阿原呲牙咧嘴地说松手,臭丫头,你掐疼了我。我才发现,我一直使劲抓着阿原的胳膊,十个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这天晚上,我们被数次出现的沙沙声惊挠得无法安睡。阿原说我们睡觉吧,睡着了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即使被狼吃掉也不觉得痛了。
  我们本来带了两个睡袋,因为恐惧,我只好钻进阿原的睡袋,就像一个小口袋里并排装进了两个萝卜,两个人挤到全身疼痛的地步,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好像声音也需要空间,一说话就会撑破睡袋似的。
  也许是太疲累的原因,我们到底还是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才发现已经是次日八点多钟了。
  我们一起出来活动挤得酸疼的身体,突然,我看见远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走动,定睛一看,居然有点像康赛。我大叫着康赛的名字追过去,可追着追着,那人竟没了踪影,我揉揉眼睛,难道是我眼花了吗?
   阿原在后面说,你不是被吓傻了吓疯了吧,康赛不是跟晏子在城里住得好好的吗?
  想想也是,康赛不可能赶过来的,就算他来了,他会不跟我们呆在一起吗?也许我真的产生幻觉了,沙漠上的光影变幻不同于其他地方。
  简单地吃过早饭,我们开始向沙漠深处走去。我说阿原,你早上起来观察过没有,昨天晚上沙沙沙的声音是什么?
  什么也没发现,连一个脚印也没有,也许根本就是风,虚惊一场而已。
  我心想,就算有脚印,也被沙子掩没了。我总认为那不是风,风的声音我能够辨别出来。
  太阳出来后,刚才还冰凉的沙粒,马上就变得热乎乎的,走到看不见帐蓬的时候,脚底已经开始感到灼热了。起风的时候,一团一团的沙象云一样随意流动,那种难以描绘的抒缓,似乎地底下有一支巨大的酣畅淋漓的乐队,地表随着音乐一起高低起伏,刚才还是一个浑圆的沙丘,转眼间就像被舀走了一大瓢似的,又像是一个戏子漂亮的大抄手,流下一道耐人寻味的弧线。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心里惊讶得天翻地覆。
  阿原突然直直地躺到地上,说来,把我埋起来吧。
  阿原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跪下来,一捧一捧地向阿原身上浇着沙子。阿原闭着眼睛呻吟:真舒服啊,浑身像有一千个小熨斗在熨着,舒服死了。
  埋到只剩头部的时候,我突然停住了,我说阿原,太可怕了,我要受不了了,将来,你死了会是这样子的吗?
  小西,我要是死了,你会伤心吗?
  你不会死的,你恨不得把别人的生命都续到你的身上来。
  小西,我要是真的跟别人结婚了,你伤心吗?
  不伤心。谁要是跟我结婚我反而会伤心,结婚有什么好呢?守着一个男人,一间房子,每天吃一样的饭菜,看一样的风景,走的是一条死路啊。
  你真的不要结婚吗?阿原闭上眼问。
  不要,今生今世,我只想看看我到底能够背着背包走多远。
  如果一个人愿意娶你,愿意跟你一起背着背包到处走,你也不要结婚吗?
  没有这样的人,除非是康赛,但我跟康赛在一起呆上100年也不会结婚的,我们在一起没有性的念头,没有这个念头怎么结婚呢?
  如果这个人是我呢?
  你?我躺下来,头枕在阿原的肚皮。我说你才不会呢,再说我也怕你,你太有魅力了,你身边会美女如云,你会让我吃一辈子醋,吃醋的女人很可怜,我不想做一个可怜的人。我想做一个……我想做一个人的梦中情人,我要让他一辈子都想着我,我走到哪他都思念着我,但他永远都娶不到我。也许等我老了,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乡,他在树底下坐着,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也没认出我来,那时他已经风烛残年,老眼昏花。我走上去告诉他我的名字,他抓住我的手,叫一声小西!然后满脸通红地望着我一动不动。
  为什么要满脸通红?
  他太老了,一激动就会大小便失禁,他的裤子里已经一塌糊涂了。
  阿原笑得浑身乱颤,把我的头颠得老高。
  阿原享受够了,该轮到我了。我躺了下来,阿原一捧一捧往我身上浇着沙子。
  这是怎样的一种享受啊,肉体慢慢消失,灵魂渐渐升至空中,像一片随风飘荡的羽毛。我闭上眼睛大声喊:加油啊,阿原,把我的头也埋起来,埋起来。我发疯似的往自已头上浇着沙子。
  我真的感受到墓地的滋味了,沉重,阴暗,生硬。阿原突然紧张起来:不,不要玩这个,快起来。说着飞快地扒着我身上的沙子,我赖在地上不起来,大喊:别停,别停啊,就当我真的死了,快把我埋起来。
  胡说!阿原使劲捉住我的双手,拎包似的把我头朝后地夹在腋下,我踢腾着双脚大喊:放下我,放下我。
  阿原不理,继续挎着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我的头发拖在沙地上,发出琴弦般的声音,阿原的脚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抬起,再深深地陷进,再抬起,再陷进。我专注地看着阿原的脚,我熟悉这双脚的结构,熟悉它的温度,熟悉它滑过我的双腿的感觉,可它马上就是别人的了,它再也不属于我了。这一刻,我开始感到一点疼痛,我其实是喜欢这双脚的,我其实是不喜欢有人拿走这双脚的,我是想要拥有它的啊,可我却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有点想反悔了,我突然大哭起来,连哭边喊:阿原,阿原。
  阿原粗暴地将我掼在地上,我乱蹬乱弹,仰天大哭,我真的开始伤心了,他居然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什么过客,他连虚伪的话都不想给我一句,他以为我真是金属制成的,他以为我真的不会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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