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像天一样高

作者:姚鄂梅




  亨利?梭罗也不是生来就会种地的,他还自己建造房子呢,还自己动手做帽子做一切生活琐事呢,你,我,康赛,为什么就不能呢?
  我?你还算进了我?
  阿原,试一试吧,别舍不得城市,除了钱你在城市里又得到了些什么呢?如果我们爱上了那种生活,钱又有什么用呢?
  等康赛回来再说吧,你真会坐在家里异想天开!
  我知道康赛会同意的,他肯定会比我还高兴,因为康赛总是说,我们不能仅仅为了生存而奔波,那太简单太乏味了,我们应该为了一种信念而活着。我低下头去,在信的结尾又加上几句:康赛,快些回来吧,只等你一回来,我们立刻就出发,去某个我们喜欢的地方,我们会创造自已生命中的奇迹,我们会不虚此生。我终于结束了这封热情洋溢的信,仿佛为今天的一切划了个圆满的句号。
  阿原却开始在一旁收拾我的东西。他一边往包里塞着我的衣服,一边说搬家搬家!都是这鬼地铺,弄得我这几天腰背疼死了。
  我说我们都搬走了,康赛回来家里没人怎么办?
  阿原看了我一眼,没吱声。我沉浸在发现梭罗的喜悦里,懒得去和他认真。我想,搬就搬吧,就算康赛一接到信就从《漠风》往家里赶,少说也得七八天,到时候我再搬回来也行。或者,康赛回到家发现我不在,应该会猜到我在阿原那里。阿原一边收拾一边嘀咕:老是康赛康赛,他是三岁小孩吗?他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吗?
  在市中心,阿原带我来到一幢高层建筑前,我仰头向上望去,星星点点的灯光一直亮到黑漆漆的夜空深处。阿原说走吧,十二层。
  我没想到阿原的生活已经这么豪华,我不住地惊叹:阿原,你的床又大又软。阿原,你的写字桌简直比乒乓球桌还大。这是卫生间吗?简直是金壁辉煌啊!还有,你的厨房比我们家客厅还大。
  我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家,我和老妈的家,那是一栋六十年代修建的五层小楼,公用厕所,厨房设在走廊对面,卧室大而简陋,客厅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饭桌,冬天里我和老妈在客厅兼饭厅的地方吃一只炖了两天的火锅。
  我站在阿原象新疆一样宽阔的客厅里百感交集,我说阿原,我现在知道物质的美好了。
  阿原说是吗?你不是喜欢梭罗的吗?怎么突然就自相矛盾起来了?我瞪了他一眼。他笑了。我想我还是喜欢梭罗的,对阿原的这一切,我只是喜欢而已,并不想模仿,而梭罗的生活,那才是我心向往之的。
  尽管如此,在阿原家的大镜子里,在水晶灯下,我向来的自信还是悄悄打了个折扣,我的衣服显得那样小气、寒伧,我的飞流直下的头发也不够帅了,乱蓬蓬粘乎乎的,我的皮肤白里透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而这一切,在康赛的房间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康赛说他喜欢我的毫不修饰的头发与略带饥饿的脸色,像个忠心耿耿的教徒。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我应该自信地生活在康赛的世界里呢,还是应该忐忑不安地生活在阿原的世界里?我有点惶惑了。
  过了几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日子后,我开始感到无聊极了。阿原总是要到晚上才会回来,漫长的一天成了我最大的敌人,我无法在阿原的房间里静下心来看书,我很奇怪,这里空无一人,生活设施应有尽有,应该是个看书的好地方,可我却看不下去,除了昏昏沉沉地睡觉看电视,就是无知无觉地发呆,几天下来,我连时间都搞不清了,老是缠着阿原问:今天几号?
  我开始怀念与康赛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自信而充实地活在康赛的世界里,那里就像是清山绿水,永不发腻,而阿原这里,我很快就会生出浑噩饱胀的感觉,像一个吃进了过多油腻的孩子。
  一个星期后,康赛终于回来了,当他突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阿原家里时,我慌乱得脸都红了,我解释说家里太冷,阿原说我一个人住在那边不安全,就让我搬过来住几天,等你回来再搬过去。
  在我的召集下,三个人终于坐在一起商讨幽谷之家了。他们一致认为我所设想的生活,一定是在某个人烟稀少的荒山脚下,所以暂且称它为幽谷之家。
  阿原说小西,你要有思想准备,在新疆这个地方,去找一块荒地固然不难,但你要知道,这里没有肥沃的森林,这里是沙漠和戈壁。仅有的一点绿洲早就被人们利用了,他们是不会轻易给你一块地的。
  我转头去看康赛,康赛玩弄着手中的水杯,过了一会,康赛说我也认为最大的难题将是我们找不到这样一块地。
  阿原突然呵呵笑起来,直笑得我和康赛面面相觑。阿原边笑边说奇闻!天下奇闻!都什么年代了!你们居然坐在这里正经八百地讨论这种事情!你们两个去建造你们的幽谷之家吧,至于我,我是不会去种地的,当然,你们坚持要去的话,作为你们的朋友,我愿意向你们提供一切帮助,甚至愿意继续和你们做朋友。
  康赛突然说到另一件事:这次去《漠风》,最大的收获就是经杂志社的人介绍,我认识了几个非常有意思的家伙。有一个人下午三点起床,五点到十二点写作,次日凌晨饱餐一顿,然后睡觉,一直睡到下午,我觉得这样的作息时间很好,一天只吃一顿饭,既减少生活开销,又不用出去和人打交道,多简单!
  我趁机截住他的话头说等我们建好幽谷之家,你完全可以日夜颠倒,想怎样作息就怎样作息。
  他们当中还有一个家伙,正儿八经的干部家庭,父母都是当年扛过枪的,丢下工作和老婆,从家里逃出来了,现在每天自己生煤炉子,自己洗衣服,早上吃稀饭,中午吃馒头,晚上再次稀饭,每星期下两次馆子,夜里睡觉就把自己写的书拿来当枕头。
  连阿原也被他的朋友们吸引了过去,他说我敢打赌,他肯定不是自己生煤炉子,肯定是某个女人替他干的,等他老了,他会把她写进回忆录,当然,他会用一个好听的化名,还会把她夸张成一个十足的美人。
  康赛不介意他话中有话,继续说阿原,我对他们讲到了你,有一个家伙对你非常感兴趣,他说他也想辞职,他想出来跟着你干。
  阿原说我看他是想辞职出来跟着你干吧。
  康赛不好意思地一笑:白天跟着你干,晚上跟着我干。
  康赛的兴趣显然正停留在《漠风》之行带来的激动和愉悦中,他喋喋不休地讲着那边那些家伙们,阿原也兴致勃勃地当他的听众。我再也截不住他的话头了,幽谷之家渐渐被抛在一边。我觉得他们是有意的,他们宁可大谈那些跟我们不相干的人物,也不愿和我谈一谈幽谷之家的事情。我抱着《瓦尔登湖》,整个晚上拒绝和他们对话。商讨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我无法形容我的沮丧和挫败感,我想,既然如此,我在这里呆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近几天来,我已经把我的全部激情都投放到建设幽谷之家上了,我画了一张又一张房屋草图,规划我们的菜园,到书店查找有关种植的书籍,现在,这个计划受尽冷遇,我兴致勃勃设想的一切也没有了意义。
  趁康赛外出(从《漠风》回来后,康赛就不大坐得住了),阿原上班的时候,
  我坚定而又沉默地收拾好来时的行李,再悄悄地把它藏进壁橱,然后我彻底地做了一次大扫除,我高高地站在桌子上擦窗玻璃,一丝不苟地收拾着厨房,一件一件地搓洗阿原和康赛换下来的衣服,冰冷刺骨的水龙头下,我的一双胳膊像煮熟的大虾。一切都收拾完后,我重新换上自已的牛仔裤、羊毛衫,再给自已点上了一根烟。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做着这一切啊,我平平静静地抽着烟,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我不知道自已是一种什么心情,我只知道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原准备找份工作,高高兴兴地挣点钱,再去走遍大西北的,可我却懒懒散散地闲呆了这么久,除了乌市的几条街道,我还没去过任何一个地方,好不容易诞生了一个幽谷之家的念头,却又被扼杀在想象里。我还在这里丢失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我原以为我会在一个刻骨铭心的仪式之后,开始那惊心动魄的事件的,可它是那样仓促、寒伧,全无一点梦想中的情调。我的一切全都破灭了。想到这些,我终于流下了一点眼泪。我再一次问自已,我爱他吗?我把自已问了又问,我仍然不能回答,爱情是什么东西呢?我听说真正的爱情能使人处于被燃烧的状态,我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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