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像天一样高
作者:姚鄂梅
我说不出话来了。我不知道一位精明强干的女老板是什么样子,我想了又想,始终没有办法让她成形,我缺乏这方面的概念,总之,我想,那是个十分了得的女人,不然,为什么男人们会望着她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呢?我还想到了那双红拖鞋,说不定就是女老板的。看看,他们在城里斗智斗勇,热火朝天,我们却在地里优闲地挖着野菜,而他们还要假惺惺地来问我们:你说这样可以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因为我已分不清到底谁对谁错了。我拿过指甲锉,小心地锉起指甲来。
阿原猛地吼起来:我的话你听清楚没有,我要结婚了,我要和一个大我十岁的女人结婚了,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为了什么结婚,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卖了,你无动于衷吗?
那是你自已的事,你爱结不结,爱卖不卖,跟我什么相干,我算你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对你的生活发表意见。我慢条斯理地说。
你说真的?阿原神色严峻地问。
你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你有没有替我想一想?你一边跟我胡来,一边还质问我:我跟那个女人结婚,你无动于衷吗?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如果我说我想杀了她,或者就杀了你,你相信吗?
杀了她我也不会跟你结婚的,看你那个没大没小的样子。
谁要跟你结婚,别臭美了。虚伪的东西,明明早就决定了的事情,还跑来假惺惺地问我,还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来问我,你以为你有资格痛苦吗?她大你十岁又怎么样,要卑鄙就要卑鄙得纯正,要敢于对所有人大声说,你爱她,爱她满脸的皱纹,爱她慈爱的眼神,还有她的全部产业。
我的嚷嚷还没结束,阿原一骨碌爬起来,冲了出去。我听见摩托车发动的声音。阿原走了。
去你妈的。我气愤地扔掉了指甲锉。
其实我并不像我表现的那样生气,我真的不生气,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非常理解阿原所做的一切,他不可能跟我和康赛一样,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每天都上演着各种滑稽戏,既然阿原在那个世界里卖力地活着,他就得遵守那里面的游戏规则,至于我们,我们早就对它失去发言权了,我们早就不想关注它了。
一直到傍晚,阿原才旋风般冲进陶乐。他似乎忘了早上的争吵,笑嘻嘻地过来亲我。
我们寒碜的晚餐被打扮得很有情调,面包被切成均匀的小块,整整齐齐地放在盘里,两杯牛奶正袅袅地冒着热气,两只硕大的黄元帅苹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只平口白色搪瓷缸里插着路边采来的野草,是那种颜色青黄的野草,无端地透出一番挣扎过的痕迹,像一个饱受风霜雨露的流浪汉,突然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两支蜡烛温情地照在我们的脸上。我们望着桌上的晚餐,不约而同地被感动了,谁也不忍心吃下第一口。
阿原突然长叹一声,掏出一支烟来。小西,我现在理解你的陶乐了,一把野草,一只癞头癞脑的母鸡,在你的眼里都会变得有灵性,你总是能把贫穷无奈的生活升华成优闲。有时我想,也许你注定要流浪一生,清苦一生,所以你才能开怀地面对一无所有。我不行,我无法忍受贫穷,要我穷困一生,我宁愿马上去死。
我说,我自去受苦,你们去享福,苦乐孰长久,只有天知道。
阿原突然将我抱在怀里。
小西,今天早上我对你说的话你不要当真,我在跟你开玩笑,还有什么人能盖过小西的光芒呢?其实,我早就离不开你了,白天,我生活在城里,在人堆里鬼混,在生意场上打滚,一到傍晚,我就想,我要到小西那里去,我要看她开荒的样子,煮野菜的样子,坐在简陋的小屋里写作的样子,我一点都不觉得你可怜,相反,我羡慕你,嫉妒你,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生活得精致的人,而我,虽然我有美屋华服,可我却生活得粗糙无比。
我突然有个大胆的设想,我说阿原,你可以同时拥有两种生活呀,你既可以在城里继续你的事业,联营也好,垄断也罢,尽情地做你的老板,又可以在陶乐过一过村夫式的生活,你完全可以这样做呀。
阿原百感交集地看着我,我向他举了举杯。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你这样的女孩子。阿原望着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和你分开的,你永远是我的小西。
是吗?我有个预感,你可能会一只手抱住我,一只手又抛弃我。我哈哈大笑起来。
阿原也笑了一下,然后,整个晚上,他就再也没有笑过了。临睡前,阿原最后说了一句话,他说也许,你和康赛,你们最终比我幸福得多。
第二天清晨,我被老母鸡咕咕咕的声音惊醒,好几天来,老母鸡一直像真正待产的妇人似的,慵懒地蹲在八枚鸡蛋上,一心一意一声不吭地孵小鸡,怎么今天开始讲话了?我赶忙披衣下床。
天哪,老母鸡正在轻轻地啄蛋壳呢,已经有三只小鸡露出了毛茸茸的小脑袋,老母鸡抬头看我一眼,矜持地冲我咕咕叫了两声,继续专心致志地啄着蛋壳。
第八只小鸡也破壳而出了,八只小小的绒球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走着,我惊喜得眼睛都直了。阿原说小西,恭喜你呀,陶乐添丁添口了。我像真正的老祖母一样,马上张罗着给产妇和新生儿弄吃的。
阿原的摩托车倏地从我身边飞过,我一跃而起,飞奔出去,大声喊:阿原,你还回来吗?你今天晚上还回来吗?不知为什么,我的声音听上有点瘆人。
阿原猛地刹住车,转了一圈,停在我面前。小西,你终于喊出来了,你不愿意我离开,你怕失去我,是吗?
那又怎么样,也不足以破坏你的联营计划。
阿原瞪了我一眼,箭一般飞了出去。
我不停地挥手,直到阿原完全消失,我很奇怪,也许阿原真的要与别人结婚去了,可我居然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感觉,我不知道我的难受是不是让生产的老母鸡冲走了。
也许我天生就是个不会嫉妒的女人。
六
那天,我正一边开荒,一边计算着康赛的归期,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康赛写来的。我丢下锄头,拍拍两手,坐在地上看起来。
小西:我得告诉你,我不能按时回家了,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人。这次真的不同以往,你还记得你以前见过的那个女孩子吗?那个总在我的诗稿后面配上她的钢笔画的?当时你还说我没能把她留下来,是个天大的遗憾。现在我要告诉你,幸亏当初我没留下她,否则,我怎么能碰上晏子呢?我敢肯定,晏子是我这一生能碰上的最合适的女孩子,她也是来开会的,她说她来开这个会,唯一的目的就是和我见上一面,她说她很早就喜欢我的诗。她还送了我一个礼物,你一定跟我一样,怎么也猜不出她会送我什么。她送了我一本书,书名叫《康赛诗选》,收集了这几年我发表过的所有作品。这可能是全世界最奇怪的一本书,没有前言后序,没有书号,没有任何出版社和印刷厂标记,但它又确实是铅印出来的。她告诉我,她花了近一年时间来编印这本书,那时她还是印刷厂的排字工人,这本书就是她用一盘废弃的字模偷偷摸摸赶印出来的。小西,这可是我的第一本诗集啊,第一次印刷,仅此一本。你知道我怎样表达我的感激吗?我说出来你可别笑我,我站在她面前哭了起来。我一哭,她就上来抱住我,她一抱住我,我就彻底垮掉了,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女孩子的怀抱中垮掉过,我觉得我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小西,我可能是有点疯狂了,几乎在当天,我就动了跟她白头到老的念头,我真的疯狂了,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动过类似的念头。
我向她讲了我们的陶乐,讲了我们三个人,她很想见你,很想加入陶乐这个大家庭,小西,我想你会同意的,是吗?再过几天,我们要去一趟她的老家,她决定像我们一样,辞掉印刷厂的那份工作,然后和我一起到陶乐来。对她来说,她做这个决定可不简单,她以前只是个排字工人,最近刚刚被提拔到厂办工作,这是她以前梦梦寐以求的,可现在,她说,没办法,我只得放弃了,谁让我遇见了你呢?小西,我相信你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我们大家都是很好的朋友,谁离了谁都无法活下去。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