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像天一样高

作者:姚鄂梅




  阿原丢下我们就去公司了,他总是很忙。
  晏子在床上嘤嘤地哭了一阵,突然坐起来。
  我不哭了,我为什么要哭,我说了不要哭的,大不了我明天就回去。她抽抽搭搭地说,当初我离开家决定跟康赛走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过,无论碰上什么事情,我都不要哭,也不要后悔,否则我饶不了自己。
  晏子,你这里有工作,有康赛,这一切都来之不易,为什么要回去呢?你才来了不到一年,干吗要回去呢?
  小西,我认识康赛是个错误,我跟着他来到这里更是错上加错,康赛不是我的,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我,他的心从来就不在我这儿,他是想以死来摆脱我。晏子突然大哭起来,
  瞎说,康赛做出这种傻事,并不是针对你来的,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小西,你是装的还是真不知道,康赛他其实是你的,好多次,康赛夜里躺在我旁边却叫着你的名字,所以我才要从陶乐里搬出来,所以我才要从你身边走开。
  我想我的脸红了,我张开嘴,却无话可说。
  你别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你还记得他看到阿原给你信的那天吗?那天他提前走了你还记得吗?你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他找到阿原的家里去了,他把别人家里砸得稀烂,人家报警了,他被派出所关了两天一夜,最后还是阿原拿钱去打点,把他弄了出来。
  他总说我不该拿孩子逼他,我是想拿孩子逼他,我不该这样吗?我不顾一切跟着他跑出来,我当然有权利要求他对我全心全意,你以为他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吗?他表面上是拒绝孩子,实际上他是在拒绝我。
  小西,他就是因为你呀,那天他对我说,小西又要走了,她会越走越远的,而我却要留在这里过日子。他不想这样你知道吗?他想跟你走,可他又走不了,他做不出抛弃女人的事情,所以就以死相拼。
  他差点毁了我,人家以后会怎样看我呢?人家会认为我是个凶恶的女人,逼得自己的男人去自杀?他有没有替我想过呢?他这样做算不算自私呢?
  晏子总是这样,伶牙俐齿,步步紧逼,我一边被她轰炸得瞠目结舌,一边还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真的,她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无法反驳,我差点就要站到她那一边去了,但我到底不能和她一起来谴责康赛,我知道,只要待会儿我往康赛身边一站,我所有的感觉又毫无道理地倒向康赛这边了,所以我只好沉默,任凭晏子数落康赛,顺便也数落我。
  不知是累了,还是所有的责怪之词都说尽了,晏子终于停了下来,我们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菊花就在这时簌簌地掉了一地,晏子看了一眼,眼泪又掉了下来。
  晏子红着眼睛给康赛煮好了粥,却不肯亲自送到医院去。
  我提着粥,匆匆来到外面。我一路反省,痛哭流涕,却又不得要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出院的时候,唐医生过来送我们,但她拒绝去看康赛。她背着康赛小声对我说,我看不起自杀的男人,你要记住,尽管他肯为你而死,你也不要嫁给她,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幸福的家庭。
  我暗暗原谅了她,她不知道我们在怎样生活着,她看我们就像地上的青菜看着天上飞的飞鸟,而且她给了我们不少帮助。
  到家了,康赛抬手敲门,刚一敲,门就静静地开了。门没锁,屋里却没人。我说晏子肯定就在附近,不然怎么会不锁门呢?
  康赛环顾一番,脸色突然变了,他打开一个简易木柜,里面空空的。
  晏子回去了!康赛哑声说。
  也可能是到什么地方散心去了。
  不会,她连那本诗集也带走了,她说过,哪天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要带着它回家去,她说那是她的理由,只要有理由,就算做错了她也不会后悔。其实她老早就想回去了,她并没有辞职,她只是办了停薪留职,她比我们聪明,办什么事都留有退路。
  不管她是不是回去了,我们仍然分头去找晏子,我往阿原的办公室打电话,阿原说自从康赛出事那天起,她就没来上班了。我又回到陶乐,也不见踪影。康赛则到她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了又找,直到天黑,我们碰在一起,两人都一无所获。
  小西,我演了一场闹剧,我轻轻松松地下场了,却害得别人陷了进去。我是个不祥之人,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不安宁,哪里的人就会跟着遭殃。
  没办法,我只好把康赛又带回陶乐。
  康赛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沮丧,更加焦躁不安,我不得不防范一些,像个猎人似的,远远地,提心吊胆地,随时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也看出我的担心来了,他说小西,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去寻死了,也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这点良知我还是有的。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抱出一只大纸盒,全都是康赛曾经贴在树林里的作品,我说我们来整理一下你的旧作吧,也许整理完了,你的新作也就诞生了。
  没有了,不会有新作了,我心里一片黑暗,一丝光亮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我的血都跑光了,身上流着别人的血的缘故。
  康赛,你能不能忘掉这回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摔了一跤,或者出了一次车祸,不要强行赋予它那么多意义。就算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有诗歌时刻陪伴着你,这种幸福是你想丢也丢不掉的。
  小西,你错了,回陶乐的这些天里,好几次,我都想要坐下来写一首诗,短短几天里,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一定可以写出好多好诗来的,结果我坐在桌前,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令人羞愧的肠鸣,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诗歌也在远离我。
  不要瞎想,你现在正在坏情绪里,当然无法进入创作状态。你不要急,它会来的,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它说来就来了,你耐心地等着它就行了。
  小西,我觉得一个真正的诗人必须经历两个考验,在青春期跨进诗歌大门,青春期结束时,跨进智慧大门,我的青春期就要结束了,可我觉得,我的智慧大门还没有打开的迹象,我站在这两扇门中间,该怎么办呢?
  康赛,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了?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怀疑自己,前面的路又怎么走下去呢?
  夜雾像一块缓缓拉上的幕布,光亮迅速消失在幕布外面。我们坐在越来越深的黑暗里,谁也不想去开灯。
  小西,我很难恢复到以前了,身体是很快就可以复原的,心里的东西完了就是完了。
  康赛,不是完了,不要说这个字,是过去了,一些东西过去了,一些东西正在来临。
  尽管我们都看不见对方,但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康赛在黑暗中摇头。
  小西,我再也不会有新的作品了,我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载体来盛放它,杂志不行,树林也不行,我想,我就把它装在我的胸腔里好了,结果我的胸腔又迅速被一些烦恼和琐事填满。
  那我们就把它唱出来好了,大声念出来好了,我们可以一边垦荒一边把它播散到空气里,播散到风中。
  我发现诗歌其实跟诗人一样软弱无力,百无一用,除了诗人还在这里独自吟哦以外,再也没有一个人需要它了,人们宁肯拿出两个小时去读一篇时事追踪报道,宁肯拿出半天时间去游乐园玩过山车,也不愿花五分钟去看一首小诗。这个世界就要放不下一首小小的诗了。
  诗歌本来就是少数人的盛宴。
  我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每个人选择的道路不一样,我所选择的那条路,本来是一条很好的路,可它后来被挤占了,被毁坏了,只剩下这么长了,除非我愿意退回去再走其他的路,否则,我真的无路可走了。我当然不愿意再退回去,我宁愿去死也不愿退回去。晏子她多么聪明,她知道她说服不了我,她就想拿孩子来说服我,逼我回到另一条路上去。小西,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我绝对不想回到那条路上去了,你总是知道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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