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像天一样高

作者:姚鄂梅




  不同意也没办法,谁也拧不过制度,局里决定,每月从他工资里扣掉二百元,分四个月还清。为了表示抗议,康赛拒绝上班,可他又不想让母亲知道这件事,怎么办呢?他突然有了个孩子气的主意,他早上按时从家里出发,在大桥下面逗留,在书店里看书,消磨着一天的时光,到了下班时间再一脸镇静地回家。可不到两天,母亲就知道这件事了。
  这次她没有埋怨他,她主动去局里替他补齐了短款,然后苦口婆心地劝他,要他珍惜得之不易的工作,但他说什么也不愿回去了。他对母亲说,他宁肯去卖烤红薯,也不愿去那个地方上班了,因为他受不了那种羞辱。母亲说,这怎么是羞辱呢?这是事故,任何一个做财务的,都难免会碰上这种事故,以后做熟练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故了。可他认定那就是羞辱。母亲生气了,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就想趁这个机会溜掉,我告诉你,这次你休想,我捆也要把你捆死在那个地方。
  第二天一早,康赛就被母亲从床上揪起来,他慢吞吞地走在前面,母亲抵着他的后背,走在他的后面。看得到税务局的大楼了,康赛停了下来。母亲在他后背又捶又打,吼他:走啊,停下来干什么?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你就应该好好地去上班,你以为我给你找到这份工作容易吗?你以为人人都有你这样的福气吗?早知道你会被小西那个死丫头带坏,当初就不该让她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
  一听到小西的名字,康赛拔腿就往回跑。为了迅速甩掉母亲,他也不管什么红灯绿灯了,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起来,正是上班时间,汽车、自行车顿时乱做一团。他母亲没想到他会突然逃跑,可把她气坏了,她想也没想,紧跟着追过去。没跑多远,一辆摩托车撞倒了她。
  她的一条腿就此残了。
  小西,我完了,我这一辈子,在我母亲面前,我彻底完了。以前,她行动自如的时候,我总想着要逃出去,现在,她只有一条腿了,我反而不想逃了,我每天按时上班,下了班就向她汇报一天的工作。小西你能理解吗?我母亲为我献出了一条腿,我再也不能昧着良心违拗她的意志了,她用她的一条腿打败了我,她把我的一生都打败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康赛再也不会随便往外跑了,甚至,就算他母亲有一天过世了,他也不会往外跑了,从此以后,他会老老实实地呆在这个地方,过着母亲希望他过的生活。
  这时,小店门口突然走进来一个穿着税务制服的中年人,康赛赶忙起来,迎着他走过去。我偷偷观察他,他满面笑容,毕恭毕敬,而且发自内心。那人向他点了点头,又瞟了我一眼,径直上楼去了。康赛目送着他,直到他在楼上消失不见了,康赛才回转来,坐在我对面。
  我说,这人是你们领导吧?
  康赛点点头,说就是他,把我折磨得自信全无,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个傻瓜。康赛接着说起他到税务局后两件令他丢脸的事。
  第一件事,他母亲拿着他的诗稿,一瘸一拐去找了局长,她对局长说,康赛还是有些特长的,但他从小算术就不太好,为避免他再出事故,她请求局长能对青年员工用其所长,避其所短。康赛知道这事后,怒气冲冲地跑回去质问母亲,他说他宁肯忍受赔钱的耻辱,也不愿拿诗稿去为自己换取什么。母亲拍着桌子把他痛骂了一顿: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既然觉得它见不得人,当初为什么还要去写它呢?在凌厉的母亲面前,康赛总是无言以对。
  第二件事,也许是局办公室正好缺人手,也许是局长对这个瘸腿的老太婆动了恻隐之心,没多久,康赛真的从柜台提到了局办公室。上班第一天,就遇上起草文件,他从没写过公文,好不容易写完了,送给局长签批,局长说不行,这不是文件的写法。他只好拿回来,重写,再拿给局长看。局长说,怎么搞的,还是不行。这一次,局长把文件稿啪地扔在他脚下,他站在那里,想着要不要要去捡起来的问题,局长吼道:还不赶快拿去重写!他只好弯下腰去捡起来,拿回去重写。一共重写了四遍,第五遍,局长才嘀嘀咕咕地签了,边签边说,你母亲不是说你是个诗人吗?怎么起草一份文件还这么艰难呢?回到家里,康赛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嚎啕大哭,他从没受过这种侮辱,因为他的笨拙无能,他的诗歌、他的母亲都连带着受了侮辱。母亲知道后反而笑了,她说,这就好,这说明你终于知道上进了。康赛觉得她简直莫明其妙,他从没想到过上进这个词会落到他头上。
  小西,我现在才知道,我母亲真是太厉害了,她能从我身上看到我自己都看不到的东西。
  第二天,没有任何人要求,康赛主动找了些公文范例看了起来。他没想到公文原来是这么简单,条条框框,四平八稳,像一个个空套子,你只要选中一个套子,往里面填些适当的内容就可以了,比写诗不知简单多少倍。
  小西,你肯定想象不到,不到一年,我就成了局里有名的快手高手,你肯定知道一句话:越能干,越让你干。我要写的东西越来越多,白天在办公室做不完,晚上带回家接着做。有时我想,我还不如就在柜台上工作,那里虽然忙碌一点,但我的思想是自由的,业余时间是属于我的,我可以把自己分成两半。可现在你看,我整个儿成了别人的。
  有时我想,我要是不学会写公文就好了,可我做不到,我不能容忍他批评我,鄙视我,我本能地要站起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小西你看,我先是在母爱面前妥协了,接着又在自己的尊严面前妥协了。我已经一败涂地了。
  康赛突然抬腕看了一下表,说,时间到了,我该去上班了。
  他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快步向税务局大厅走去。我看见他在考勤机前熟练地打卡,然后上楼,在拐弯处消失不见了。
  晚上,我又像以前一样,兴冲冲地向康赛家的小院走去。我总觉得白天跟他谈得不够畅快,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他讲,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没有告诉他,另外,我还想把这本《林间清唱》送给他。刚一走进院子,我就听见了康赛母亲的声音:听说小西回来了?她肯定去找过你吧?
  小西回来了?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你不许去见她,你别不吭声,你要向我表态,这次你们不许见面!
  我知趣地退了出来。我在巷口站了一会,慢慢踱到街上,踱到以前那个卖烤红薯的地方,那个小摊子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卖小家电的商店。我感到出去的时间并不长,可街上的变化却大得很。
  一个人在街上闷闷地转了一圈,十分无聊,只好回家,正准备上床睡觉,却听见有人在敲我的窗户。拉开门一看,竟是康赛!他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外冲我招手。他说我只能跟你呆几分钟,母亲在家等我呢,我不回去她是不会睡觉的。
  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气喘吁吁的站在那里。我说这么晚了,你还在干什么呀?
  你不知道,我妈给我在电大报了名,她说在机关上班,不能没有文凭。现在,我每天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还有每个周末,都要去电大上课。
  我点点头说,好好听她的话吧,她也是为了你好。
  小西,你一定觉得我现在很可笑吧,你不用安慰我了,你一定是这么想的,你知道吗?有时我会有些罪恶的念头,我想,要是那天我母亲干脆被撞死了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收拾好行李去找你。
  康赛!不许这样说。
  小西你知道吗,阿原和我闹翻了,彻底闹翻了,你知道他是怎么鄙视我的吗?他说我拿诗歌当敲门砖,门敲开了,诗歌这块破砖头就被我抛到了一边。他还说我其实一直就渴望着能有从良的一天。我当时就跳起来跟他打了一架。
  我说你们怎么像两个小孩似的,动不动就打架。
  这次不像以前,以前,我们打完了他就送我上医院,这次,他打完了就拍拍两手扬长而去,他说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他还骂我,穿上这身制服很牛逼是吧?什么狗屁诗人,什么柯尔庄园,什么陶乐,见鬼去吧!不过是一场闹剧!小西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我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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