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像天一样高

作者:姚鄂梅




  小西,你知道我最满意的是什么?是水,这里居然有自来水,这简直是意外的收获,要是没有水,怎么能建设一个家呢?我说要是没水,你就不准备住这儿吗?阿原狡猾地说我比较喜欢舒适的生活, 没有水就谈不上什么舒适的生活了。但你把我搞糊涂了,你一会儿说要云游天下,一会儿又弄出一个家想要安居乐业,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太大了,大得像笼罩着我们的空气,看不见也摸不着。无意中一抬头,我看见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滑翔似的飞过,它张开的双翅一动不动,它没有家小,没有行李,走到哪吃到哪,一点也不用为了工作和生活操心,它的生活真是让人羡慕,我突然福至心灵地说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像鸟一样生活。
  我们还为新居取了个名字,我们叫它陶乐。这个名字是康赛取的,康赛说既然幽谷之家已名不符实,不如索性改个名字。康赛取这个名字时候,我们正在计划改建浴室,栽种果树,养鸡下蛋,康赛说看到你们乐陶陶的样子,想也没想,脑子里就蹦出了这两个字。
  这天晚上,康赛的心情似乎出奇地好,他捧着那本看了一千遍的《吉檀迦利》,不住地走来走去,大声朗读。
  “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
  天刚破晓,我就驱车起行,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痕。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
  “让我所有的诗歌,聚集起不同的调子,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成为一股洪流,倾注入寂静的大海。
  像一群思乡的鹤鸟,日夜飞向他们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
  康赛朗诵完毕,就伸手向阿原要烟抽,阿原说康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有一宗不好,身为烟民,口袋里老是没有烟。
  康赛接过烟,深深地吸上一口,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小西,你不要结婚,我们都不要结婚,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这样很好。说完孩子气地仰面朝天躺到地上。
  阿原笑起来,他说康赛,你这个主意是不坏,可就是有点残酷,你不结婚不要紧,我不结婚也没什么,但小西不行,女人怎么能没有爱情呢?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爱情,等于忍受了一辈子羞辱,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小西呢?
  康赛露出为难的样子,他说阿原,你想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我们的小西呢?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我倒想快点见见他。
  阿原说就算你见了他,你要怎么样呢?把小西送给他?把他赶走?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不明白,面对这场关于我的讨论,为什么我会惆怅满腹,心酸不已,难道我骨子深处其实渴望着另一种生活吗?
  不,一定不能纵容这种想法,要知道,我是一再地拒绝过那种生活的。我有个舅舅活得很不错,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大肚子恰到好处地耸立在中部,这使他坐在许多带电视台标志的麦克风前身体笔直,从容镇定。他几次写信给老妈,要她把我交给他,他会把我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我也听话地去过一次,他一见到我就把我交给了一个秘书,秘书带我去做头发,带我去洗指甲,然后又带我去买衣服,她抱走我的破旧牛仔裤和披风似的毛衣,硬塞给我一套深蓝色的套装,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当我一瘸一拐在来到舅舅面前时,他说嗯,很好,这样好多了。可我觉得一点都不好,深蓝色的职业装像一个金属套子,我被严严实实地套在里面,呼吸急促,嗓子发干。
   我知道我在舅舅面前没有任何理由,我再聪明也找不到一丝借口,我只能趁他外出的时候,偷偷脱下那身深蓝色职业装,溜之大吉。我知道这辈子休想再见到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妈也为此受了牵连,她再也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到我了,她再也不能向他倾诉她的焦虑和不安了,她只能一个人在家里唉声叹气,一分钱掰着两半花。
  阿原大大咧咧地把我揽过去,他从不许我一个人发呆。他搂着我的肩说,小西,你记住,上天偏爱孤单的小姑娘,尤其是一个名叫小西的孤单的小姑娘。我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五
  
  春天正在到来。
  天山上的积雪在太阳底下逐渐变成淙淙溪流,以缓慢的速度曲曲折折地向田野推进。陶乐开始充满生机。
  树木发芽了,草儿返青了,我和康赛在田野上追风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件天大的喜事:我们逝世的房东(愿他安息)早在去年冬天就播下了小麦,积雪融化后,小麦就探出它们小小的脑袋,星星点点的嫩绿,实在让我们欣喜若狂,我们想着丰收的情景,在地里放声高歌,引起了附近一阵又一阵的鸡鸣。
  受到麦地的鼓舞,康赛开始行动起来,他选了一把结实的锄头,拿出拓荒者的气概,来到了屋后那片荒地上,那片荒地足有两间房子大小。康赛说把它们开垦过来,我们就能吃上自已种的青菜了。康赛说完高高举起锄头,结结实实地挖下去,新翻的泥土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康赛干着干着就要趴下去,深深地嗅一嗅,我坐在一边,被康赛的样子逗得咯咯大笑。
  康赛干了一阵,我就去接替他,让他歇一歇。我发现锄头在我手里不大听使唤,气吞山河地高高举起,落下时却歪歪倒倒地不肯挖在预定的位置,即使挖下去了,也只能翻起薄薄的一层土块,一点都没有开垦的味道。我有点发急,偏偏越急越弄不好,反倒把一双胳膊震得生疼。
  康赛却还要说风凉话:小西,你知道你挖地的样子像什么吗?像一种土著舞。我不理他,我必须憋足一口气,一开口我可能就再也举不起锄头了。
  整整一天,我们才挖出一张草席那么大一块地,就是这么一小块地,又被康赛没有章法的脚步踩得板结了。傍晚的时候,康赛心满意足地向家里走去,我在后面替他拖着锄头,他的手上磨出了几个血泡,再也拿不起锄头了。
  晚上,阿原骑着摩托车风一般驶进陶乐。听说我们已开始开荒,阿原要求我们带他去看看,当阿原看到那块狼狈不堪的“草席”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阿原边笑边说康赛,照你这种搞法,前边还没有深翻过来,后边又要长出草来了。阿原的话提醒了我,也许明天,我应该跟在康赛后边,替他捡除那些歪歪倒倒的草根,免得它们在刨松的土里一夜之间重新生根。
  阿原决定在陶乐试住一段,阿原悄悄地对我说,你知道,这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两个。我不做表示,转眼忧虑地看着康赛,康赛正试着往一个陶罐里插进一大束芹菜,他总是弄不好,急得大喊:小西,你过来,这东西它不听我的。不管干什么,康赛总是张口就喊:小西,你过来一下。小西,这是怎么啦?
  阿原坚持卧室必须重新粉刷和油漆,而且坚持把我的卧室设计成我最讨厌的粉色主调。在我们的房间完全收拾好之前,我们只好将三个被筒暂时安放在一个房间里。有时,我们三个被窝卷紧挨着放在一起,有时分开放。每天一躺下来,康赛都要激动地大喊大叫:天啦,无忧无虑地睡觉,兴冲冲地起床,这样的日子!真恨不得一直活下去。
  阿原却不大做声,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知道他在观察着康赛的动静,琢磨着康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睡过去。一旦康赛那边响起细微的鼾声,阿原就会钻到我的被窝卷里来。这种情景是非常古怪的,因为怕吵醒康赛,我们都不敢做声,我们从头到脚缩进被窝里,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处紧紧地贴在一起,康赛的头近在咫尺,我们又害怕又兴奋,在黑暗中发疯似的抚摸,无休止地亲吻。有一次,阿原不满意了,轻声说这不行,我要换个地方,连出气儿都不敢大声,快把人憋死了。我说不要伤害康赛啊。阿原气得一翻身回到他的被窝卷里去了。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