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惊悚时分(上)

作者:迪恩.孔茨




  沃尔兹紧盯在前面那辆车的后面,不停地揿喇叭,催促那对老年夫妇开得快些。有好几次,沃尔兹还用自己凯迪拉克车的前挡杆去碰撞默西迪斯车的后挡杆,铁杆的碰撞发出了尖厉的磨擦声。老太太终于有点慌乱了,车头左右不停摇摆着,因为后面紧盯着沃尔兹的车,老太太不敢贸然加快车速,又被沃尔兹吓得心惊胆战,不敢靠边停车让沃尔兹超车过去。
  “当然,”齐娜说道,“他也不会善罢甘休,超车而去,把老太太抛在后面了事。到那时分,他已走火入魔。即使老太太靠边停车,他也会停下来继续纠缠。这事看来非得以悲剧收场了。”
  沃尔兹好几次驾车开上外侧车道与默西迪斯车并行,对那对白头发老夫妇咆哮着,挥舞拳头。老年夫妇一开始不理睬他,继而瞪大着眼睛看着沃尔兹,一脸惊恐不已。每一次沃尔兹都不肯加快速度超车而去,而总是拖延着又回到他们后面,玩起碰撞他们车后档杆的游戏。对于沃尔兹来说,在毒品和酒精的双重刺激下,这种折磨反而变成了正儿巴经的事了,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重要意义。而对于齐娜的母亲安妮来说,这则是一种游戏,一种冒险。她说,我们来给她做个驾驶测试吧。沃尔兹说,测试?用不着给这蠢女人做什么测试就知道她根本不会开车。这一次,沃尔兹又把车开到了默西迪斯车外侧,并且保持着同样的车速。安妮说,我是说,看看她是否能把车开稳,不翻到沟里去。看她能对付得了吗。
  齐娜对劳拉回忆说道,“路边是平行的小河,那种排水小河在佛罗里达的公路两边很常见,小河不算太深,可也够要人性命的了。沃尔兹用凯迪拉克车去挤默西迪斯车,把它向路肩那边挤。那老太太也应该反挤过来,把沃尔兹挤向另一边去。老太太应该用力踩油门,把车速提起来,摆脱沃尔兹的纠缠。默西迪斯车完全可以把凯迪拉克车抛在后面,这是没问题的。但老太太真是上了年纪,受了这般惊吓,以前可能从来没碰上过这样的人。我想,她简直无法相信会有这种事,因此也不明白她是遇上了什么样的人,不明白这事又会怎样收场,而她和她丈夫又没有触犯过别人。沃尔兹终于把她挤下了公路。那辆默西迪斯车翻进了小河。”
  沃尔兹停下车,倒着车回到刚才出事的路旁,这时默西迪斯车正在快速沉没。沃尔兹和安妮下了车,望着渐渐没顶的默西迪斯车。齐娜的母亲硬要齐娜一齐下车看:来呀,胆小鬼,不要错过这场好戏,孩子。真值得一看。默西迪斯车的右侧平面渐渐陷入小河泥泞的河底,左侧驾驶座一边露在河面上,他们则站在河岸边,看着没入水中的默西迪斯车。车外光线昏暗,又闷又热,大群蚊虫扑面而来。他们对蚊叮虫咬全然不顾,着了魔似地看着路肩下方被河水淹没的小车,透过驾驶座旁玻璃看到了车里的景象。
  “那时已是黄昏时分了,”齐娜对劳拉说道,她仍然紧闭双眼,仿佛是在把脑海里的那一幕幕回忆叙述出来,“车前灯都打开了,默西迪斯车掉进河里去后灯仍然亮着,车里的灯也亮着。老夫妇在车里开着空调,所以车窗都紧关着,在翻入河道时前挡风玻璃和驾驶座侧玻璃都没破碎。窗玻璃离水面才几英寸,里面的情况看得十分清楚。没有看见丈夫的踪影。可能他在车子翻滚时被震昏了。那个老太太……她的脸紧贴着窗玻璃。车里渗进了水,但车里玻璃窗那儿还留有空间,老太太把脸紧贴着玻璃就是为了能吸气。我们站在路边望着她。沃尔兹应该能够帮她逃生的。我母亲也能帮上一把。但他们只是袖手旁观。老太太看来无法把窗打开,而车门一定是被撞歪了,也可能她吓坏了,或是没有力气。”
  齐娜挣扎着想跑开,但她母亲拉住她,低声急促地向她说着什么,嘴里喷出一股混合着伏特加酒和葡萄柚汁的酸气。我们与别人不同,孩子。我们不受什么规矩约束。不看看眼前这一幕,你永远不会真正懂得自由是什么。齐娜闭着眼睛,但她还是听见了老太太在没入水中的车里挣扎着,听见她在尚存的一点空间里的拼命呼救声。那是一种窒息的呼救声。
  “慢慢地,呼救声越来越弱……终于无声无息了,”齐娜对劳拉说道。“我睁开眼时,天际已经没有了光线,夜幕降临了。默西迪斯车里还有灯光,老太太的脸仍然紧贴在窗玻璃上。一阵微风吹来,小河水面泛起一阵涟漪,老太太的模样看不清楚了。我知道她死了。她和她丈夫都死了。我开始哭喊起来,沃尔兹对此十分恼火,威胁说要把我推到河里去,打开默西迪斯的车门,把我塞进去,让我与死人作伴。我的母亲逼我喝了几口掺合着伏特加酒的葡萄柚汁。我当时才七岁。在随后开车回基韦斯特岛的路上,我躺靠在车后座上,在伏特加酒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的,半醒半睡,又感到十分难受,哭喊着却又有气无力,沃尔兹没再对我发火。就这样,我哭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劳拉的野马车里,惟一的声音是引擎的轻微嗡嗡声和轮胎行驶在路面上的沙沙声。
  齐娜最终睁开了眼睛,从佛罗里达的往事回忆,从年代久远的那个闷热的黄昏回到了纳帕谷,这时满天的晚霞已经褪去,黑暗从四面八方围袭过来。
  老人开的那辆别克车已经不知了去向。她们开得也没刚才那样快了,显然,那辆别克车早就跑到前面去了。
  劳拉轻声说道,“我的上帝。”
  齐娜在不停地颤抖。她从座椅中间储物柜里的手巾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鼻子,又抹了抹眼睛。在过去两年里,她对劳拉讲了一些她童年的经历,但每讲一件事时都和刚才一样艰难,而她还有不少事埋在心里。她每次讲起往事都会感到羞愧难熬,好像她和她母亲一样罪过,好像对于每件罪恶勾当和疯狂行为她都罪责难逃,尽管她当时还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完全受别人的疯狂摆布而已。
  “你还会去见她吗?”劳拉问道。
  齐娜对刚才的回忆仍然心有余悸,惊魂未定。“我也不知道。”
  “你想见她吗?”
  齐娜犹豫着。她的双手握成了拳。擦湿了的纸巾捏成一团握在右手里。“可能吧。”
  “究竟是为什么呢?”
  “去问她这是为什么。要想弄明白。把一些事给理顺了。但是……也可能不想见她了。”
  “你还知道她现在哪儿吗?”
  “不知道。要是她进了监狱,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的。或是死了。这样的生活,怎么能指望长寿。”
  沉默了一阵,齐娜说道,“我还能清晰地记着她站在那条小河边上的模样,天空很闷热,四周一片昏暗,她脸上都是汗水,油腻腻的,头发湿漉漉的,结成一条一条挂着,手臂和脸上被蚊虫叮了好多肿块,因为喝多了伏特加酒眼睛迷迷晃晃的。劳拉,就是这模样,她仍然会是你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在外表上总是那么漂亮,完美无缺,像是梦中情人,像是天使……可是她激动兴奋时,她动粗起来时就没这般美了。我还能看见她站在河边,在混浊的河水里,默西迪斯车的前灯泛起一阵绿幽幽的微光,映照在她脸上,显得那样华彩,那样端庄,美得难以形容,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女神。”
  渐渐地齐娜不再颤抖了。脸上的羞愧神情也慢慢消退了。
  她对劳拉的关心和鼓励十分感激。是她的知心朋友。在遇见劳拉之前,齐娜一直是孤独地生活在她过去痛苦经历的重压下,无法向人倾诉。现在,她又倾吐了一件令她又愧又恨的往事。她真想要好好谢谢劳拉。
  “没什么的,”劳拉安慰她说道,好像是看到了她心里想说的话。
  她俩沉默着,向纳帕谷的家开去。
  她俩没赶上吃晚饭的时间。
  
  ***
  
  对齐娜来说,对坦普尔顿家的第一眼印象是十分友善好客:维多利亚式的房屋,带有山墙,十分宽敞,屋子前后都有很深的门廊。屋子离公路有半英里远,一条砾石铺成的车道从公路通到屋前,屋子的四周是一百二十公顷的葡萄园。
  坦普尔顿家已经有三代人在这儿种葡萄了,却从没尝试过自己酿酒。他们和山谷里最好的酒商之一签有合同,而他们家耕种的土地肥沃,出产的葡萄质量上乘,价钱也卖得很好。
  萨拉·坦普尔顿听到外面车道上传来了野马车的声音后,跑出屋来到屋前门廊下。她快步走下台级在石块空地上欢迎劳拉和齐娜的到来。她是个惹人喜爱的女人,四十刚出头或四十四五岁模样,身材仍然像姑娘般小巧苗条,一头金发修剪得很短很得体。她穿着棕黄色的斜纹布长裤,浅绿色的衬衫,衬衫领口绣着花边,既显得活泼动人,又不失稳重大方。萨拉紧紧拥抱着劳拉,满怀爱意地用力亲吻了劳拉,站在一边的齐娜触景生情,她可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母爱,心里不由得十分忌妒。
  令齐娜吃惊的是萨拉转过身,拥抱了她,在她面颊上亲吻了一下。她仍然紧紧拥抱着齐娜,说道,“劳拉对我说过,你就像是她的亲姐妹一样。亲爱的,这次来我家,就像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不用客气,这儿就是你的家。”
  齐娜有点不知所措,她对家庭里亲情的表露很陌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自然地拥抱着萨拉,嘴里喃喃、不连贯地说着谢谢之类的话。她突然感到喉咙口很紧,仿佛不会说话了似的。
  萨拉左右搂着劳拉和齐娜,领着她俩踏上宽大的门廊石阶,边走边说,“过会再来取行李好了,现在去吃晚饭。来吧,齐娜,劳拉曾经对我讲起过你的一些事。”
  “妈,我可没对你说过齐娜信伏都教(Voodoo)①之类的事。我存心瞒着没说的。齐娜住在我家里,每天午夜都会要祭杀一只活的小鸡的。”
  “我们只种葡萄,亲爱的,我们没饲养小鸡,”萨拉说道。“但晚饭后,我们可以开车去附近的农庄买几只小鸡来。”
  齐娜哈哈笑了,她望了望劳拉,仿佛在问她,你说的那种吓人的面孔在哪儿呀?
  劳拉明白齐娜的眼光。“托你的福,齐娜,那些铁丝衣架和别的东西都藏起来了。”
  “你们在说些什么呀?”萨拉问道。
  “妈,你知道我的,是个喜欢信口乱说的人。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劳拉的父亲保罗·坦普尔顿在厨房里,从烘箱里取出了一盘土豆奶酪。他是个整洁健壮的人,身高五英尺十,一头黑发,微红的肤色。他放下冒着热气的盆子,脱掉烘箱手套,像萨拉一样热烈地迎接劳拉。在被介绍给齐娜后,他伸出粗糙有力的双手握住齐娜的一只手,装着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们祷告着你们旅途一路平安。我那个丫头是否还是把那辆野马车开得像蝙蝠式导弹那样快?”
  “嗨,爸,”劳拉说道,“我想你是忘了谁教我开车的吧。”
  “我教了你开车的基本技能,”保罗说道,“却没要你学我的开车风格。”
  萨拉说道,“我真不敢想劳拉开车。一想到就会心惊胆战的。”
  “妈,你得面对现实。爸的家庭血统里有印地安人的基因,他遗传给了我。”
  “劳拉开得很好,”齐娜说道,“有她在旁边开车我从不担心的。”
  劳拉冲她微微一笑,做了个竖起姆指的感激手势。
  晚饭持续了很久,气氛很轻松,坦普尔顿一家喜欢边吃边聊。他们很用心地让齐娜一起参加他们的谈话,对齐娜说的一些事也会显得很感兴趣。有时话题会是一些齐娜不熟悉的家庭琐事,但她在这种神奇的家庭氛围影响下,却感到很自然,仿佛融和进了坦普尔顿家族一般。
  劳拉年近三十的哥哥杰克和他的妻子尼娜另外住在葡萄园里看园人小屋里。这天晚上有事没能赶来与他们共进晚餐。他们对齐娜说明天一早他们会赶来的。对于劳拉的哥哥和嫂嫂,齐娜倒没像见到萨拉和保罗前那样紧张。在她动荡不定的生活中,她还从没感受过居家的温馨。尽管在坦普尔顿家里并不完全无拘无束,但她至少觉得自己是受欢迎的。
  晚饭后,齐娜和劳拉走出屋子,在月光沐浴下的葡萄园里散步,行走在一排排修剪后低矮的葡萄树之间,这时候的葡萄树既没抽枝长叶,也没结果实。凉爽的空气中散发着新犁开的沃土的芳香。四周黑黝黝的田野仿佛披着一层神秘的薄霭,在齐娜看来既诡秘又迷人--时而又令人心神不安,仿佛冥冥之中有古老又凶险的精灵伴在她们左右。
  她们信步走到葡萄树丛深处才折回。齐娜说道,“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也一样,”劳拉说道。
  “而且……”齐娜话说到一半又缓了下来。她原想说,你是我仅有的一个朋友,但又感到那样说自己又显得太无奈了。再说,那样也不足以完全表达她对劳拉的感想。在某种意义上,她俩真可算得上是亲姐妹。
  劳拉挽着她的手臂,简单地说道,“我知道。”
  “你有了小孩后,我要他们叫我齐娜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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