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惊悚时分(上)

作者:迪恩.孔茨




  啊,上帝。啊,天哪。
  她做不到的。
  她得做到。
  在下坡方向,在路肩边,本田车发出一阵噪声,停了下来。
  她有那把左轮枪。事情与以前不同了。有了这把枪,她安全多了。
  谁去救这个被囚禁在地窖里的女孩,这个逐渐长大成熟,等待被这个畜生宰割,这个像我当年那种模样的女孩?有谁来救那些躲在衣橱后面、床底下吓得嗦嗦发抖的女孩?有谁会挺身而出,捉走那些吓人的甲虫?除了我,还会有谁去救她?我不去救她,那我去哪儿?为什么这会是惟一的办法--这答案这么明显,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
  在下坡方向,本田车完全停了下来。
  左轮枪握在手里显得很沉,但齐娜还是爬进了驾驶室,钻到了驾驶方向盘后。她转过身绕到驾驶座位后,站直身,急忙向后往旅宿汽车里面跑去,心里默默念道,“上帝啊,上帝啊,”告诫自己这般做是对的,她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疯狂行动是可行的,因为她现在手中有枪了。
  但她又不安地问自己,当她最终与这个杀手面对面较量时,这把枪是否真能帮她占据上风。
  当然,她得千方百计避免与他正面冲突。齐娜是想藏在车里,随车一直开到他的家,找到这女孩被囚禁的场所。有了这样的确切信息,她可以去警署报警,警察会抓住这个畜生,把艾莉尔解救出来,并且--
  并且什么?
  救了这个女孩,她也就救了她自己。但救自己脱离什么危险,她可不清楚。救自己脱离那种苟安偷生的耻辱?脱离那种无休无止,又无结果的自我良心诘问?
  疯了,真是疯了,但现在已经是无法走回头路了。在她心里,她也知道冒这么大的险最终是值得的,要比一生仅为苟全性命而活着要更有意义。
  仿佛是被自己砰砰直跳的心拼命推搡似的,齐娜跑到了旅宿汽车的后车厢。那扇通往卧室的门仍然关着。
  上帝啊。
  她不想躲到卧室里去。劳拉死了。还有那具衣橱里的男尸。缝纫盒在屋子里仿佛在等着再次被派上用途。
  上帝啊。
  但卧室是最好的躲藏地方。她打开门,侧身走进卧室,返身又关上门,在黑暗中轻轻向左边摸索着过去,用背贴着墙。
  可能他不是直接把车开回家。他也许会在途中哪儿停下休息一会,回到卧室里来,看看自己的战利品。
  那样的话,在他打开门跨进卧室之际她就开枪打死他。把左轮枪里的子弹全部倾泻射进他的体内。要做到万无一失。
  他一死,人们就再也找不到艾莉尔了。也许人们最终发现她时,她早就饿死了,慢慢饿死可真是要受尽痛苦折磨了。
  但是,要是杀手踏进卧室,齐娜是决不会犹豫的。她不会指望打伤他,把他活捉后让警方去审讯的。在卧室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他身高马大的,紧挨在她身边,事态肯定会生变,脱离她的控制。
  
  ***
  
  关了灯,关了刮水器,埃奇勒·维思坐在路边这辆寂静的小车里。他陷入了沉思。
  他有多种应对手段。生活永远是端在人们面前的各式美味佳肴,琳琅满目,可口馋人,让人砰然心动,引诱人们去品尝体验生活中的各种感官刺激,而现在他所面临的正是前所未有的诱惑。他希望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一机会,从中体验尽可能最强烈的刺激和最激动人心的感官感受,因此他得谨慎行事。
  他很幸运地从后视镜中瞥见了她一眼:像只鹿一般飞快地掠过公路,在旅宿汽车开着的车门口稍一犹豫,随即钻进了车里,消失了。
  她肯定就是开本田车的那个女人。刚才她驾车超过他的旅宿汽车时,他低头看了一眼她那辆车的挡风玻璃,看见开车人是穿了件红色的套衫。
  在车祸中,她可能头部受了伤,现在头晕乎乎的,神志混乱,惊慌失措。这样倒可解释她为什么不直接跑上前来向他救助,要求搭乘到就近的维修站去。要是她因受伤而思维混乱,那么这不合常理的偷偷搭乘他那旅宿汽车的举动倒也看来十分合情合理。
  但是,她看来似乎又没有头部受伤,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受伤。她在穿过公路时没有显得步履蹒跚,跌跌撞撞的样子,而是跑得很快,很稳健。因为离得比较远,又只是从后视镜中瞥见一眼,维思没能看清她身上是否有血,但他本能地感觉到她并没受伤流血。
  他越是思考,越是觉得这撞车事故是故意造成的。
  但又是为了什么?
  一个单身女子在夜晚这种时分出现在僻静的公路上,这不会是预谋抢劫。这种行为从未在犯罪记录中见过。
  他感到十分困惑不解。
  真是难以理解。
  维思先生的生活十分简单,很少有困惑的时候。有些人可以杀,有些人则不能。有些人要比其他一些人更难杀些,而有些人则比另外一些人杀起来更有趣味。有些人被杀时会尖叫不止,有些人则会哭泣,有些人既会尖叫又会哭泣,有些人只是浑身发抖,却默默不出一声,等待着厄运的到来,仿佛一生就是在期待着这可怕的痛苦一刻。就这样,日子周而复始--一切都表现得直截了当,顺心顺意,就像是条体验原始感官感受的河流,很少有不解之谜在这河里张帆行驶。
  但眼前这个穿着红套衫的女人就是个难以解开的谜,在维思先生打过交道的众多对手中,她可说是十分的诡秘。他难以猜测会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样的体验,对于这种新奇的冒险预期让维思十分兴奋。
  他走出本田车,顺手关上车门。
  他在寒冷的雨中站了一会儿,望着森林那边,心里希望要是那个女人此时正从旅宿汽车里察看他的话,自己不要显得已经起了疑心。让她感到他似乎在纳闷本田车的驾车人究竟怎么了。可能他是个好公民,为她很担心,在考虑是否应该去林子里寻找她。
  天际掠过一道道耀眼的闪电,仿佛是白骨幽灵在相互追逐。接踵而来的炸雷惊天动地,震得维思先生的全身骨骼仿佛要散架似的,这是使他感到非常舒服的一种震憾。
  突然从森林里冒出几头驼鹿,它们一点都不惧怕暴风雨,在树丛间时隐时显,跑到了森林边际的草丛里。它们行走时仪态雍容,悄然无声,在渐渐隐退的雷声中显得十分灵秀,一双双眼睛在车前灯的泛光映照下显和闪闪发亮。它们仿佛不是真实的动物,更像是游荡的幽灵。
  两只,五只,七只,又出现了更多的驼鹿。有些驼鹿停住脚步,仿佛在沉思,有些在跑动着,尔后也停下来,森林中隐隐约约显出了十几只驼鹿的身影,都静静地站着,每只驼鹿都凝视着维思先生。
  它们构成了一幅人间罕见的美景,射杀它们真是件令人难以抵御的快事。要是他手头有枪,他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在它们逃得无影无踪之前,至少能射杀几只。
  驼鹿生性温顺胆小,此时却显得无所顾忌地凝视着他,一点也没惊恐的神情,没有那种战战兢兢,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确实,它们的这种率直让人觉得很奇怪,维思反常地感到一丝不安。
  他向旅宿汽车走去。
  在车门旁,他看到驾驶室里空无一人,那个女人没坐在驾驶或副驾驶座位上。
  他钻进驾驶室,坐在驾驶座位上,往后视镜上瞥了一眼,车厢的起居和餐桌小间里都没有她的身影。车厢后边又短又窄,昏暗的走道上也没人影。
  他依然面向前方,眼角注意着后视镜里的动静,伸手悄悄打开座位之间鼓形顶的储物小柜。他的手枪仍然在柜里原来的地方,没装上消声器。
  他拿起手枪,转动座椅,站起身,向车厢里走去,来到厨房和餐桌边。那把在加油站路边捡到的剁刀仍然放在柜台上。他打开灶具左边的柜子,那支莫斯伯格枪也安稳地扣在弹簧套扣里,他在用这把短管枪射杀了那两个售货员后放回到套扣里时就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这女人是否自己带了什么武器。刚才瞥见她的时候离得很远,没能看清她手里还拿了什么,当然,同样重要的是,也没看清她是否长得漂亮,值得他慢慢取乐后再杀死。
  再往后走,走过狭窄的走道,来到餐桌边角的时候,他更是小心谨慎,在餐桌的后边是车门前凹进去的踏脚板,她也没躲在踏板凹坑里。
  再看通往后车厢的走道。
  雨点打在车顶上滴答作响,空转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他打开浴室门,动作很快,声音很响,因为他知道在这辆铁皮车厢里任何细小声音都会引起回荡声,要做到偷偷摸摸是不可能的。狭小的浴室一切如常,便器上和淋浴棚里都没偷搭人的身影。
  旁边是一只很浅的移门衣橱。里面也没人。
  惟一还没搜查过的是卧室了。
  维思站在这最后一扇还关着的门外,一想到那个女人蜷缩在卧室角落里,还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和两具尸体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心里不免直乐。
  门坎底下和门框缝隙里没有一丝亮光,她一定是摸黑进屋的。很显然,她还没坐到床上去过,还没发现那个睡美人。
  可能她已经小心翼翼地摸着四周墙围凑巧发现了衣柜的折叠门。很可能要是维思打开卧室门的话,她会同时推开衣柜的折叠门,悄然无声地躲藏进衣柜里去,却发现衣柜里挂着不是什么衣服之类的,却是一具陌生、冰凉的尸体。
  维思心里直乐。
  要猛然打开门的诱惑实在是很大,看着她从衣柜里的尸体那儿窜逃出来,扑到床上,又从床上那女尸身上反弹起来,先是看到男尸那张被缝合着嘴的脸,然后又是被戴上手铐脚链的女尸,最后是维思本人,一连串的惊叫声,她又在卧室里到处弹跳,像是一只被击打后接连惊跳不止的桌球一般。
  在那样惊险一幕过后,他们就要面对面把事情谈清楚了。他会很快弄明白她究竟是谁,她又想在这车里干什么。
  维思先生心里可不愿让这次难得的神秘机会就这么草草结束。他觉得尽量延长这悬念,慢慢细嚼这谜一般的体验更是逗人。
  他刚才就开始对昨夜今晨自己的这些收获感到了些许乏味。现在,这意想不到的插曲让他精神倍增。
  当然,这样玩法也有一定的危险性。但是,想平平稳稳不冒一点险也就无法体验真正的紧张刺激。高度刺激的核心就是冒险。
  他悄悄地从卧室门边后退走开。
  他故意声响很大地走进浴室,撒了泡尿,又放水冲刷了小便池,好让那个女人知道他到车后厢来不是为了搜寻她,而是来上厕所的。要是她仍然认为自己藏在那里没被发现,她就会继续做她偷偷上车来想做的事,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倒真是十分有趣的事。
  他又回到前车厢,在厨房里从柜台上那只两品脱热水壶里倒了杯热咖啡。他又打开几盏灯,这样他就能够从后视镜里清楚地看到车厢里的动静。
  他回到驾驶座位上,呷着咖啡。咖啡很热,很浓,很苦,正是他喜欢喝的那样。他把咖啡杯放进仪表板台上的一只杯套里。
  车外,驼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个神秘莫测的夜晚。
  狂风一阵紧似一阵,无情地鞭打着路边的灌木丛林。在风雨的肆虐淫威之中,被无情蹂躏折落的杜鹃花瓣仿佛滴着殷红的血,随风在空中飞舞。
  森林屹立着,巍然不动。时间的威力凝结在这些巨大黝黑,高昂挺拔的杉树之中。
  维思先生换档,松开紧急刹车。旅宿汽车向前开去。
  他驾车开过被撞毁的本田车旁边,瞥了一眼后视镜。卧室的门仍然关着。那个女人仍然躲藏在里面。
  旅宿汽车又开动后,很可能那个偷搭车的女人会冒险打开灯,这时会撞见她在卧室里的两个同伴。
  维思先生微微一笑。
  在他经历过的所有冒险体验中,现在所面临的可说是最为有趣,最为刺激的了。这场戏还没完呢。
  
  ***
  
  齐娜在黑暗中坐在地上。她的背靠着墙。左轮枪放在地上手边。
  她平安无事,仍然活着。
  “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仍然活着,”她悄声说道,这既是祈祷,又是句玩笑话。
  在她的童年时代,她经常真诚地为自己向上帝祈祷两件事--她的品行和她的性命。遇到危急情况时,有时是藏在床底下或躲在衣柜里挂着的衣服后面,有时是钻进散发着浮尘和朽木气味的挂满蜘蛛网的小阁楼里,或是趴在被弃旧屋楼层间的爬行空间里的地上,四周堆满了老鼠屎,在那种时候,她会默默念诵和吟唱那句祷词,反反复复,不屈不挠,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仍然活着。她不停地念诵着,不是担心上帝因忙于其他事情而顾不上她,而是为了告诫自己,上帝就在外面,已经收到了她发出的求救信息,只要她耐心等待,上帝总会来救她的。每当危急情况缓解后,在惊恐消退,她那原来急蹦乱跳的心恢复平静后,她又会再次吟唱那句祷词,但这时的词调不同,不再是恳求帮助,而是一种尽责的报到,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仍然活着,就像是战时一艘战舰在敌机投弹猛烈轰炸后挣扎返航,水兵向舰长报到一样--“全体官兵集合报到待命,长官。”她也前来报到;她也集合待命,她要用这句祷词让上帝知道她的感激之情,她想上帝会从她的不同语调中听出不同的含意,并理解她的感激之情。在齐娜还年青时,这就成了一种小小的玩笑,有时她甚至会同时举手敬礼,她认为这样做也很正常,因为她想作为万能的上帝,上帝也一定是有幽默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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