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惊悚时分(上)
作者:迪恩.孔茨
“不管他是谁,他得为你做个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否则的话,我会把他给斩了。”
“帮我个忙,好吗?”劳拉说道。“这话千万别在婚礼举行前对他说。有些人真会被吓跑的。”
葡萄园的不知哪儿传来一阵令人心惊的尖锐响声,齐娜打住了话头。那是种拖长了的嘎吱声。
“那是风吹开了哪里没关好的农舍的门,门铰链生锈了,”劳拉说道。
这声音就像是有人打开了浓重黑夜里墙上的一扇巨门,从另一个世界跨步进来。
***
齐娜·谢泼德在陌生的环境里往往不能安稳入睡。在她童年和少年时期,她母亲拖着她从美国的这一头跑到另一头,在每个地方都只不过住上一两个月。她们到处漂泊,经历了不少可怕的事,齐娜最终习惯了不再把每一处新家看作是新生活的开始,不再指望能过上安定幸福的日子,而是充满了疑虑和害怕。
现在,她早已摆脱了麻烦不断的母亲的约束,可以自由自在地住在她希望住的地方。这些天来,她的生活就像是修道院修女的生活那样安稳,像炸弹排除专家对拆除爆炸物所制定的计划那样精准,没有一点儿她母亲生活中的纷乱喧闹。
然而,在坦普尔顿家的这第一个夜晚,齐娜却迟迟不愿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她在客人房间的一扇窗前,坐在一张靠背上雕着花纹的扶手椅里,静静地在黑夜中凝望着窗外沐浴在月光中的葡萄园、田野和纳帕谷的山峦。
劳拉在另一间屋里睡,那间屋在二楼门厅的另一端。劳拉此刻肯定安安稳稳地睡得正香,这毕竟是她自己的家,不会感到陌生。
从客人房间往外看,早春的葡萄园还没连成片,只是一些模糊的几何形状地块。
在翻耕过的田地后面是平坦的山坡,坡上长得高高的干草,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片银色。偶尔从山谷里吹来一阵微风,野草有时也会像海洋波涛一般在山坡上翻滚,在柔和的月光中微微闪烁。
山丘的后面是海岸山脉(Coast Range)①,山脉的上方是镶在夜空中的群星和一轮皓月。西北方向的暴风云层越过群山很快就会遮住星月,银色的山峦变得白镴色,然后变成铁黑色。
齐娜听见第一声尖喊声时,正在凝视群星,她从小就对寒光闪烁的星星十分着迷,幻想着那些遥远的世界里虽然荒芜,却很干净,没有各种瘟疫。起先,那声压抑的喊叫声仿佛只是记忆中的影子,是穿越时空,过去岁月里在陌生屋子里激烈争吵的一个片断。她在孩提时代,常常要躲开喝得醉酗酗或是吸了毒品后的母亲和她母亲的朋友,这时她就会爬上门廊上的屋顶或后院的树上,或是偷偷爬到窗外的消防梯逃到远远的地方躲起来,躲开大人的激烈喧闹争吵。在躲藏的地方她会仰面久久凝视着星星,刚才的争吵声、喧闹声会仿佛是从收音机里播放出来的,来自遥远的地方,来自与她生活并无关系的人们。
这时又传来了第二声叫喊声。尽管很短暂,只比第一声稍响些,但齐娜意识到这声音明白无误地是此时此刻的声音,而不是记忆中的幻觉。齐娜坐直身子,全神贯注,竖直了头,倾心聆听。
她更希望这声音是从屋外传过来的,她盯着窗外的黑夜,仔细察看着葡萄园地和山坡。山坡上银色的干草在微风吹拂下此起彼伏,仿佛是鬼魅出没的古代海上呈现出的蜃楼。
在这幢大屋子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轻微的砰响声,像是什么重物倒在了铺着地毯的地上。
齐娜从椅子上惊跳起来,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忐忑不安地期待着。
坏事往往会有先兆,通常是争吵声或喧闹声,但有时候最为凶险的大祸却是蹑手蹑脚,悄然降临的。
齐娜很难想象保罗和萨拉之间会发生家庭暴力,他俩刚才还这般相亲相爱,对他们的女儿也十分亲热。当然,表象和本质往往会不一致,人类的欺骗本事远远胜过变色龙、模仿鸟或是合掌螳螂,而会在宁静和虔诚的外表下藏有残杀同类的冷酷之心。
在压抑的喊声和轻微的砰响声后一切又复归宁静。这种寂静弥散在空中,像是聋子世界里的空寂那样怵人。这是猛扑前的静伏,是盘卷起的毒蛇在突袭前的凝固。
在这幢房子的什么地方,有人像她一样纹丝不动地站着,像她一样警觉,用心倾听着。那是个危险的人物。她能够感受到潜伏着的杀机,感受到气息中有一股咄咄逼人力量,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让人喘不过气来一般。
在某个层面上,六年的心理学课程教育又促使她质疑自己这种对晚间声息的即时恐惧理解究竟是否太过分了,很可能这些声响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任何训练有素的心理分析师都会有一大堆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有些人总是倾向于对事物作出负面的结论,倾向于相信会发生突然暴力行为。
但她得相信自己的直觉,这种直觉是她在多年的艰难生活经历中磨炼出来的。
她本能地觉得要赶快行动保护自己,她从窗边椅子旁悄悄走向房门。尽管有月光,她刚才在黑暗的屋里坐了两个小时,眼睛已经适应了,在屋里走动不用担心会撞上家具。
她才走了几步,离开房门还有一半远时听到了二楼门厅里传来的脚步声。脚步声很重,很急,是一种陌生的声音。
齐娜没有因为学过心理学而显得左思右想、犹豫不决,她凭着直觉和童年养成的防范习惯快步退到床边,俯下身子。
在门外走廊的远端脚步声停止了。一扇门打开了。
她知道光凭走廊那端有扇门被打开就断言有危险迫近是十分可笑的。门把手的旋动声、门锁开启声、生锈铰链的嘎吱声--只是些响声罢了,既不是哗哗流水声,也不是暴雨惊雷声,既不说明邪恶会接踵而至,也不说明一定平安无事。那些声响可以是出自牧师,也可能是入室窃贼的手笔。然而,她知道今晚有危险在迫近。
她紧贴着地上慢慢爬进床底下,双脚伸到了床头板边。那张床的脚很结实,幸运的是床沿的垂板不像通常的床那样低,要是再低一英寸齐娜就无法挤爬进去了。
走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又有扇门打开了。那是客人房间的门。正对着床脚边。
有人打开了屋里的灯。
齐娜侧着脸紧贴在地上,她的右耳紧压在地毯上。从床沿板下面缝隙望出去,她看见一双男人的黑色靴子站在地上,靴子上面是只到小腿部位的蓝色牛仔裤腿。
他站在门坎里面,显然是在打量屋里的情况。他所看到的是午夜一点时分仍然叠放整齐的被子和枕头。四只针锈花边枕头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边。
她没在床边衣凳上堆放衣服。扶手椅上也没衣服。她随身带来的那本临睡前读上几页的小说放在了衣柜抽屉里。
她总是喜欢自己屋子清清楚楚,东西放得整整齐齐的,就是修道院里的刻板生活也不过如此。现在,她的这种偏好真可能会救她一命。
她心里闪过一丝疑惑,那也是所有学心理学的人喜欢进行自我分析养成的习惯。如果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完全正当地出现在这屋子里的--比如说是保罗·坦普尔顿,或是与妻子一起住在葡萄园看园人小屋里的劳拉的哥哥杰克--要是由于什么意外情况使他没敲门就闯进了她的房间,那她在从床底下爬出来时,不被人看作是个疯子,也一定会显得是个十足的傻瓜。
这时,在黑色靴子的正前方,一满滴红色液体--又是一滴,再是一滴--滴落在淡金黄色的地毯上。啪哒--啪哒--啪哒。是血。前面两滴马上渗进了厚实的尼龙地毯里。第三滴血粘在地毯表层上,微微闪亮,像一颗红宝石。
齐娜知道那血不是闯入者自己的血。她不敢去想这血会是从什么利器上滴下来的。
他走进屋子,来到她的右面,她转动眼珠跟随着他的移动。
床的边沿有条横杆,床单的四边都整齐地压在横杆下。她的眼前没有床单之类的遮挡物,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靴子。
当然,床边沿没有床单之类的垂下物遮挡,床底下的情景也更容易被他看见。从某些角度,他只要低头就能看见她那蓝色牛仔裤,看见她的鞋尖,还有她平卧着手肘弯转处的暗红色套衫衣袖。
幸运的是那张床很宽大,比单人床或普通双人床的面积更大些,更能藏住床下物体。
要是他因为齐娜原先感觉到的兴奋或盛怒而在粗声喘气,齐娜这时却没能听见。她把一边的耳朵紧贴在地毯上,像是半聋了似的。她的背上压着木条板和床垫弹簧,胸口被挤压得连自己都不敢张嘴大口呼吸。她的心砰砰直跳,像敲鼓似地在胸腔里嗵嗵回响,仿佛占满了这狭小、转身不过的藏身之地,连闯入者都能听到。
他走到浴室,推开门,打开灯。
她把自己的所有个人卫生用品都放在了药品柜里。连她的牙刷也在药品柜里。浴室里没有放什么个人用品会让他猜到她住在这房间里。
但洗脸盆是干的吗?
晚上十一点钟回到房间后,她曾经上过厕所,随后洗了手。那是两个小时前的事了。毛巾上就是有擦手时留下的水迹也应该干了或是蒸发掉了。
洗脸盆一侧有只柠檬香味的液体肥皂罐。真是幸运,没有湿润的香皂会暴露她的踪迹。
她对手巾仍然忐忑不安。她担心在擦手后尽管有两个小时了,手巾可能仍然会有些湿。尽管她生性喜欢整洁,东西摆放得整齐有序,她仍有可能擦手后毛巾挂得有些歪,或留下露出马脚的皱纹。
他仿佛站在浴室门口不动了。然后,他关上浴室的灯,返回到卧室里。
在小时候及后来稍大些时,齐娜有时也藏在床底下。有时大人会俯身察看床底下,而尽管床底下是最显而易见的藏身之地,有时大人连想都想不到这床底下,根本不去察看。那时候最终找到她的大人,有些是一开始就察看床底下的--但大多数是到最后才察看床底下的。
又有一滴红色液体滴落在地毯上,好像是头野兽在慢慢地滴着血泪。
他走到壁橱门旁。
齐娜得稍微侧转脸,扭动着脖子,让目光跟着他。
壁橱很深,很大,人能走进去。橱的中央有只拉线开关电灯。她听见拉线开关拉扯的清脆响声,然后是拉线小铁珠链轻轻碰撞在灯泡上的响声。
坦普尔顿一家把他们自己的行李放在了壁橱的里边。齐娜只有一个行李包,与其他的包箱堆放在一起并不显眼,不会让人一眼就看出是有客人住在这房间里。
她随身带了几件替换衣服:有两件上衣,两条裙子,一条牛仔裤,一条斜纹布裤,一件皮茄克衫。因为齐娜的身材与劳拉相仿,闯入者大概是认为挂在衣架上的这几件衣服可能是劳拉的,在劳拉房间的小壁橱里挂不进了而放到这儿来的,并不是来访客人的衣服。
然而,要是他去过劳拉的房间,察看过劳拉放衣服的壁橱,那劳拉现在会是怎样了?
她必须不去多想这些。现在不行。还没到时候。在眼前,她得全神贯注,用心用智,设法活下去。
十八年前,在她八岁生日那天晚上,在基韦斯特岛的海边一个村庄里,齐娜躲到了床底下,逃避她母亲的朋友吉姆·沃尔兹。当时从墨西哥湾袭来一场风暴,天空中闪耀着刺眼的雷电,她不敢逃到平时躲藏的海滩上去。在钻挤进比现在更低矮的铁床下的狭小空间后,她发现床底下有只蒲葵叶甲虫。这种甲虫名字好听,样子却十分难看吓人,实际上也就是体积较大的热带蟑螂。那只甲虫大得像她的小手。一般来说,这种吓人的甲虫看见人会逃开,但这只甲虫却仿佛不怎么怕她,而更怕脾气暴躁的沃尔兹,这时沃尔兹正借着酒劲在她小房间里疯子般地东撞西碰,像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暴怒中撞击着铁笼的铁栏栅。齐娜赤着脚,只穿了条蓝色短裤和白色的无袖套衫,那只甲虫在她赤裸的肌肤上到处疯跑,钻进她的脚趾间,在腿上上窜下跳,爬到她后背上,顺着脖子又钻进她头发里,回到她的肩头,顺着她细小的手臂跑下。她又害怕又恶心,却忍住声,没敢叫喊,怕被沃尔兹听见后发现。那天晚上沃尔兹像疯了一般,仿佛是恶梦中的魔鬼,而她相信他像其他魔鬼一样,也具有超出自然的视觉和听力,会轻而易举地抓到小孩。她甚至不敢拍打那只甲虫或把它赶跑,担心沃尔兹会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中听到哪怕是最最微小的响声。她忍受着甲虫的肆虐,咬紧牙关不敢出声,怕被沃尔兹发现。她心里拼命向上帝祷告,乞求上帝来救救她,又拼命恳求上帝打个炸雷结束这种折磨,快结束这种折磨,求求你了,上帝。
现在,尽管这大床底下没有蟑螂,齐娜却能感到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当时的赤脚小女孩,脚趾间有那种甲虫在爬动,一会儿又会爬上她的腿,仿佛此时她没穿牛仔裤,只是穿了棉布内裤。自从她八岁生日那天晚上,那只甲虫在她头发丛里钻进钻出后,她没再留长发,但现在她又感受到了那只甲虫的鬼魂又钻进了她的短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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