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惊悚时分(上)
作者:迪恩.孔茨
这次,从旅宿汽车的卧室里说出这句祷词,既是她大难不死后向上帝的报到,又是热切地恳求能够再次避开随后会不期而至的祸难。
“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仍然活着。”
还是孩子时,除了在祈祷上帝保佑时之外,她就总是对自己的名字感到十分厌烦。这名字显得琐碎,又无意义,拼错了一个字母①,否则这词倒有了意义。小伙伴以此逗她时,她常常不知该怎样辩解。她母亲的名字安妮本身就十分普通,再把她叫作齐娜不但显得琐碎,缺乏新意,甚至是十分庸俗的。安妮在怀孕期间,大部分时候是居住在一个极端环境主义分子的社区里,这些人与臭名昭著的“地球军”有着密切的关联,认为为了保护大自然,采取任何激烈程度的暴力手段都是正义的。他们在树上钉进铁钉,让伐木人在使用电锯时出事故弄伤手。他们烧毁了两家肉类包装厂,连厂里无辜的夜间值班人也被烧死;他们在新建住宅区的建筑工地上破坏建筑设备,理由是新建住宅区蚕食了原始的田野;他们还杀死了一名斯坦福大学的科学家,仅仅因为他们不赞同科学家在实验室作实验时使用动物。安妮·谢泼德受了这些人的影响后,在给未出生的女儿考虑取名时曾想到过用大自然的一些词,例如风信子、草原、海洋、天空、雪、雨、树叶、蝴蝶……但在女儿出生后,她已经搬离了“地球军”那批人,而她给女儿取名齐娜是借取了“中国”这一词的谐音,她后来曾对齐娜解释说,“宝贝,我有一天突然领悟到中国是地球上惟一存在正义的社会,而且这名词念起来也很好听。”她从没说明过为什么她会把“i”改为“y”,尽管那时她已经是一家甲基苯丙胺(methamphetamine)②实验室的工作伙伴,赚的钱够得上花五美元过一次毒瘾,并经常品尝各种毒品,弄得一连几天脑子里空空如也。年轻的齐娜只有在恳求上帝救助时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她想上帝会更容易记住她,不会把她与成千上万的玛丽、卡罗莱娜、琳达、希瑟、特莱西和简混淆在一起。
现在,她对自己的名字不再感到特别不满或高兴的了。它就只是个名字,与其他任何名称一样。
她明白她是谁,即她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与她的名字并无关系,与她和母亲共同度过的十六年生活也没多大关系。对于她看见的那些可怕的仇恨和欲望,听到的种种下流事情,目睹的犯罪或是她母亲的一些男友对她的非分妄想,她本身并无过错或可指责之处的。她并不因为一个名字或是悲惨可耻的生活经历而被塑造定型为某一种人;她反而是充满了幻想和希望的人,有追求,有自尊,有毅力。她不是别人手中的一团泥;她是块岩石,她会用自己一双坚定的手在这块岩石上雕刻出她所希望成为的那种人来。
六
维思先生驾车开出了红杉树林,蒙蒙细雨仍在飘洒。天际露出一丝铁灰色的亮光,渐渐泛白。旅宿汽车穿过海岸边的田野,黑沉沉的草地与茫茫夜空浑然一体,旅宿汽车又开回到了101号公路,随后又驶进一个松树和云杉森林,离开了洪堡县,驶入了更为荒芜的德尔诺特县的地界,最后又离开101号公路,驶入一条向北偏东北方向的道路。
一开始时,他还不时留神注意观察着反视镜,但车后卧室的门始终紧关着,里面的女人似乎与那两具尸体相处得很愉快,或者她还不知道屋里有尸体。在她藏身的卧室里,窗子被木板钉死了,连晨曦也难以透进来。
此时他驾车进入了俄勒冈州。群山迎面扑来,把他拥入了层层叠叠的山峦之间。
陡峭的坡道两侧是茂密的树丛,在淫雨凌辱之下,树叶灰蒙蒙的,不见了绿色。维思看见这样一副景象就像感觉到了在嘴里咬着一块坚硬的冰,微微有种令人愉快的金属味,同时嘴唇上有一种肌肉撕裂的寒意。
他已经很少再去观察后视镜了。那个女人真是个谜,这种性质的谜是不可能想要解决就能轻易解决的。她最终会自己露脸的,而这次感受的强烈程度将取决于她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又藏了些什么秘密。
等待很有滋味。
他沿着这条饱受雨水冲刷的双车道小路来到他家的私人屋前车道。入口处门栅关着,两侧是茂密的松树和长满荆棘的灌木丛。
门栅是用钢管和带刺铁丝制作的,装在水混墩座的不锈钢门框里。门栅装有遥控的电动马达,当维思先生从储物柜里拿出遥控器,按动键钮后,门栅平稳地向里面左边打开。
他把旅宿汽车开进门栅内,刹住车,摇下窗玻璃,握着遥控器伸向窗外的背后。他从车窗边的后视镜中看着门栅重新关好。
车道和坦普尔顿家葡萄园里的车道差不多同样长。他的整个家园占地五十四公顷,家园的周围是政府拥有的大片荒地。他没有坦普尔顿家那么富有;这儿的土地远比纳帕谷的土地便宜。
车道上没很好铺过路面,但也并不泥泞不堪,旅宿汽车开过不会有倾倒的危险。道路的表面泥土很浅,泥土下面是页岩。路面有点高低不平,这儿毕竟不是纽约市内道路。
维思驾车驶上一个平缓的上坡道,紧靠坡道两侧是高耸的松树、云杉、散乱的冷杉,开过一段坡道后,树丛离得开了些,旅宿汽车到了开阔的坡顶,随后坡道缓缓向下,转过一个很大的弯道,开进一个小山谷,山谷的底端就是他的屋子,屋子后面又是山坡,此时雨仍然下得很大,屋后的山丘笼罩在一片晨雾中。
看见自己的家,维思不禁心中一阵激动。家里有他的艾莉尔在耐心地等着他。
两层楼的小屋虽然不大,但很坚固,是用原木混合着水泥建造的。年代久远的原木经过多次柏油的涂刷几乎变成了黑色;在时间的侵蚀下,水泥也变成了黄褐色,新近修补的水泥仍然露出原来的青灰色。
除了那幢小楼外,还有一个粮仓,倒不是原来的屋主在伐木后的空地上耕种什么作物,而是他用来养马的。粮仓也是传统的木架结构,建在水泥地坪上,墙基是用石块砌的;粮仓经历风吹雨淋和日照,坚实的雪松披迭板上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泽,让维思很是喜欢。
他买下这房子后就一直把粮仓用作车库。
现在,他把车开到屋前停下,没有直接把车开到粮仓里去。那个女人还在车里,他很快会要对付她的。他更愿意把车停在门前的空地上,这样他就能够从屋子里看到她的举动,等候事态的发展。
他瞥了一眼后视镜。
仍然没有她的身影。
他关上引擎,但仍然开着刮水板,同时等候着他的猎犬出现。三月的清晨在劲风疾雨中显出了一丝勃勃生机,但万物仍处在严冬后的苏醒期。
那些猎犬经过他的训练,不会对驶来的车辆不分青红皂白地狂吠,它们甚至懂得怎样在最佳时机攻击步行入侵者,先不动声色地让他们进入无法再逃脱的区域。这些猎犬都明白偷偷行动与凶猛残忍同等重要,而最有效的攻击往往是以伪装的静默拉开帷幕的,让猎物陷入盲目的自信。
最终,有一颗乌黑的脑袋出现了,脑袋尖小,皮毛光滑,两只耳朵竖立着,低俯在屋子的后墙角边。那只猎犬并不急切探出身子,只是十分警惕地注视四周动静。
“好孩子,”维思低声呼唤道。
在粮仓的前面墙角处雪松披迭板和一棵光秃秃的枫树之间,另一只猎犬冒出了一点影子。在雨中,这只猎犬看上去只是那么一点儿什么的阴影而已。
维思要是不用心去察见他的那些哨兵,也会找不到它们的位置的。它们的自控能力极强,这也说明了他的训狗水平之高。
还有两只猎犬在别的什么地方警戒,可能是在旅宿汽车后,也可能正在他看不见的树丛里贴着地皮潜行。它们都是德国猎犬,五六岁之间,正值壮年。
维思没像人们通常对待德国种短毛猎犬那样把它们的耳朵和尾巴修剪掉,因为他对大自然的捕食性动物有一种亲同感。他能够以他认为动物感受外部世界的方式来感受这个世界--他知道它们最基本的观念、需求和原始感觉的重要性。他与动物有着一种本能上的亲缘关系。
屋子墙角边的那只猎犬悄悄跑上前来,粮仓边的猎犬也从树枝光秃秃的枫树底下跑上来。第三只德国种短毛猎犬在侧边空地上一棵早就枯死的雪松留下的粗大树墩后冒了出来,树墩的四周长满了杂乱的野草。
它们很熟悉那辆旅宿汽车。它们的强项并不是视力,但此时也足以能透过车子的挡风玻璃辨别出坐在驾驶座上的主人。它们的嗅觉要比普通人敏锐成千上万倍不止,即使此时仍在下雨,而维思还在车里没出来,它们肯定已经嗅到了他的气味。然而,它们仍然没有得意地摇尾表示它们的兴奋,因为它们还没得到主人解除它们警戒任务的指令。
第四只猎犬还躲藏在什么地方,但那三条狗在雨雾中警惕地向他走来。它们昂着头,耳朵竖立着向前微微倾斜。
看见它们训练有素地保持静默和专注的神情,维思不禁想起了昨天夜里红杉树林里的那群注视着他,却又显得有些胆怯的驼鹿。当然,这些狗与驼鹿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要是遇上它们主人之外的其他人,它们的反应不是驼鹿那种胆怯腼腆,而是凶猛地扑上去把陌生人的喉咙撕裂开来。
***
齐娜自己也难以相信,在旅宿汽车车轮嗡嗡响声和车子颠簸中竟然会昏昏入睡。她梦见一些陌生的房子,房子里各个房间的形状不断在变,十分稀奇古怪,墙体里又有什么东西,显得焦虑不安,又饥又渴,在夜晚透过换气口和电源插座口向她说话,悄悄诉说着它们的需求。
刹车把她惊醒了。她很快意识到旅宿汽车曾经停下来过,随后又开动了,仿佛是不久前的事;在第一次停车时她一直在瞌睡,迷迷糊糊的,但没完全醒来。现在,尽管车子又在开动,杀手也肯定仍然坐在驾驶方向盘后,齐娜还是在身边地上抓起了左轮枪,挣扎着站起来,背靠墙,全神贯注保持着警惕。
从车厢地面的微微倾斜和引擎的费力声响中,她觉察到车子正在缓缓爬坡。尔后,车子开到了坡顶开始向下滑行。很快车子又完全停住了,引擎最终也熄火了。
只有沙沙的雨声传来。
她等待门外出现脚步声。
她知道自己已经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但仿佛仍然在梦中,浑身僵硬,四周一片漆黑,沙沙的雨声仿佛是梦中墙体里的低声哀鸣。
***
维思先生从容地穿上雨衣,把那支赫克勒科克P7型手枪放进口袋里。他把小厨房柜里的那支莫斯伯格牌短管枪拿走,要是那个女人在他走后搜查车上东西拿到枪就麻烦了。他把车里的灯关了。
他从旅宿汽车上下来,并不在意打在脸上和身上的寒冷雨点。那三条狗围上前来,第四条狗也从车后跑了上来。它们对主人回来十分兴奋,但仍然很克制,仿佛不愿让主人感到自己放松了警戒之心。
在这次远征出门前,维思先生让这些猎犬处于戒备进攻状况,他用的命令词是“尼采”(Nietzsche)①它们随即会保持高度警惕,杀死企图闯入这儿领地的任何人。维思解除它们这种警戒状况的命令词是“休斯”(Seuss)②,听到这一警戒解除命令后,它们会变得和任何其他合群的小狗崽一样温顺可爱--当然,要是任何人不知趣地威胁到它们主人的安全时,它们马上就会变脸。
他把短管枪竖在旅宿汽车边上,伸开双臂迎接他的那些爱犬。它们争先恐后地挤上来嗅着他的手指。它们不停地嗅着,喘着气,舔着他的手,啊,是呀,它们可真是非常想念他。
他蹲下来,俯身与它们齐平,那些狗更是兴奋异常。它们的耳朵抖动着,强健的身躯因快乐而颤动着,又低声欢叫着,挤在一起急切地与他亲热,让他触摸、抚拍和轻打。
它们的窝靠在粮仓的背后,很大,出入很方便。狗窝里安装了电取暖设备,以确保在寒冬它们仍能过得很舒服,保持强壮的体魄。
“喂,来这儿,朋斯特,过得怎么样?利德克兰兹,你呢?蒂尔西特,小东西,真是个坏小子。嗨,林伯格,你是个乖孩子,是吧?”
维思先生站起来,拿起短管枪,砰地一声把旅宿汽车的车门关上。
那些狗敏捷地跟在他身旁,相互推挤着贴近他,同时又警惕地注视着雨蒙蒙的四周,以防有对它们主人的任何威胁。
他压低嗓音,轻轻地对那些狗说了声“休斯”,车里的那个女人是不会听到这一警戒解除令的。
那些狗挺直了身子,抬头望着他。
“休斯”,他又重复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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