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惊悚时分(上)

作者:迪恩.孔茨




  从二楼又传来了劳拉的惨叫声--叫声中混合着绝望、苦痛、恐惧,像是达豪集中营毒气室里或是在古拉格时代西伯利亚监狱里无窗审讯室里发出的惨叫声。不是呼救或是乞求宽饶,而是乞求任何代价的解脱,甚至是死。
  齐娜窜上楼梯向叫喊声方向跑去,惨叫声让她脚骨发软,仿佛她是个溺水者,拼命挣扎着,想摆脱重压浮出水面。这喊叫声像是北极的寒流,穿透了她的身子,冻得她失去了感觉,寒气在她骨头里肆虐着。她觉得控制不住自己,想与劳拉一起尖叫,就像一条狗在听到另一条狗挨打惨叫后,会发出同情嚎叫一般,又像是面对人类身处无限宇宙间,显得如此无助和渺小,忍不住会绝望喊叫一般。她得忍住不让自己喊叫出来。
  劳拉的尖叫声变成了乞救母亲来救她的哭声,尽管她肯定也知道母亲也遭到了毒手。“妈,妈,妈咪。”恐惧使她此时完全变成了一个婴儿,生命已毫无意义,仿佛只有从本能地吮吸母亲的乳汁和聆听在母体中即熟悉的母亲心跳声中才能获得宽慰。
  突然间,喊叫声嘎然而止,一切复归平静。
  凄惨的寂静。
  在楼梯上底楼和二楼中间的拐弯平台上,嘎然而止的惨烈尖叫声一下子止住了齐娜的脚步。她双腿颤抖着,小腿和大腿肌肉像是跑了马拉松后抽搐着。她仿佛到了崩溃的边缘。
  因为这可能意味着已经无望,这突然的寂静就像绝望惨叫一样压抑。她无声地垂下头,缩起肩膀,佝偻着抱成一团。
  最简单的保命办法是靠着墙,蹲伏在墙角里,把刀放在一边,蜷抱着身子。等待杀手走掉。等待坦普尔顿家的什么亲戚或朋友到来,发觉屋里的尸体,报警,让警方接手这一切。
  但齐娜在楼梯拐角处只停顿了几秒钟,她强迫自己继续上楼,心跳如狂,仿佛每次心跳都可能把她击倒在地。
  她的双臂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紧张地握着剁刀,跑动中剁刀在她面前跳动着,划出一道道弧光。她不知道在与杀手面对面的对峙中,自己是否会有足够的力气把刀向杀手捅去。
  那是弱者的思维方式,她憎恨自己显得这么软弱。在过去的十年里,她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强者,她决心不向后退。
  陈旧的木楼梯板在她脚下嘎吱作响,但她跑得飞快,不顾脚下的响声。不管劳拉是死是活,杀手还会沉湎在淫乐中,对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耳中除了他自己血管里血的咆哮声外,除了他在手中握着别人性命时自己内心的叫喊声外,不会听见其他的声音。
  她踏上了楼上的走道。在为劳拉担心,又为自己在楼梯拐弯平台上那短暂的软弱感到羞耻,进而感到愤怒的心情推动下,她快步跑过客房那关着的门,来到L型走道的拐角处,转身经过拐角,跑过主人卧室那半开着的门和从门里泻出的淡淡亮光。她顺着褪色玫瑰墙纸向前冲去,内心的愤怒变成了狂怒,对自己的勇敢也难以置信,仿佛在地毯上滑行,像是从冰面斜坡上滑下来一样飞快,直接冲到了劳拉那开着的房门口。她毫不犹豫,高高举着剁刀,手臂不再颤抖,十分稳坚有力,在恐惧和绝望以及正义感的驱动下,抬脚跨进门栏走进卧室,卧室的墙上贴着弗洛依德的画像,依然是那副模样,对于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事一点也无动于衷--凌乱的床上空无一人。
  齐娜转身四顾,真是难以置信。劳拉不见了。屋里不见人影。
  除了她自己急促的喘气声和心脏狂跳声外,她听到了铁链碰撞的叮铛响声。不在屋里。在别的地方。
  她豁出去了。她又回到走道上,跑到能够俯视看到楼下门厅的栏杆。
  楼下一片昏黑,楼上走道里渗出些许暗淡的光线,朦胧中杀手从开着的前门走到了门廊里。他双手托抱着劳拉。劳拉被裹在被单里,一只苍白的手臂绵软地耷拉着,头侧倒在一边,脸庞被散乱的金发掩护着,她没有知觉,没有一点反抗的迹象。
  他肯定是在齐娜从后楼梯上楼时从前楼梯下楼的。当时她全神贯注奔向劳拉的房间,心里想着怎样举刀砍过去,反而没注意到他下楼,尽管当时手铐和铁链拖拉碰撞着也会发出响声。
  显然,他自己发出的响声使他也没能听见齐娜的奔跑声。
  直觉告诉她要走后楼梯,她很幸运照自己的直觉做了。要是她当时从前楼梯上去的话,正好会撞上他从楼上下来。他会把劳拉向她抛来,她俩从楼梯上翻滚跌下楼后,即使她手中还握着剁刀,也会被他随后跟上来踢掉的,然后殴打制服她。
  她不能让他带走劳拉。
  她害怕多想会再次令她胆怯,转身飞快地跑下楼梯。要是她能出其不意地把剁刀猛插进他的后背,她就得手了。
  她做得到的。她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她会把刀猛劈过去,从后背心脏的部位猛插进去,捅破他的肺部,拔出刀来,再戳进去,把这畜生戳透,直到他咽气。她从没干过这种事,也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但她现在能做到这一点,把他杀了,因为她被劳拉的惨相震惊了,不愿丧去她的好朋友--因为她是天生的复仇机器,是个人。
  在楼梯底,走在那块椭圆形的地毯上没再滑脚,她直接跑向开着的门。
  她没再高举着剁刀,而是握在腰际一侧。要是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会转过身,那么她就能从下朝上,在他双手托抱着劳拉的下面刺进他的腹部。那样做要比从他背后捅他更好,在后背上有肩胛骨或肋骨,还有脊骨,刀尖可能会被挡。要刺进他最软档。她会与杀手直接面对面。直接看着他的眼睛。她会因之退缩吗?让他等着瞧。这畜生。她想起了倒在淋浴房地上的萨拉,几乎赤裸着缩成一团,任凭淅淅洒下的凉水滴淋。她下得了手的。她下得了手的。
  她跑到门口,跨过门坎,踏入门廊,不但准备杀死这畜生,甚至准备好了自己也被杀。尽管她一路飞奔赶来,但仍然迟了一步。她原以为此时他会缓缓走下门廊的台级,但他实际上却几乎走到了旅宿汽车那边了。他手里托抱着劳拉,却仍然走得很快。他仿佛有着超过常人的蛮力。
  她一步从门廊台级上跳到下面空地上,鞋子的橡皮底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阵风的呻吟中仍然十分刺耳。空中不见了月亮,星星也隐匿起来,一片片云堆积在头顶上,但如果杀手听见响声转过身来,他会清楚地看见她的。
  显然,他没听见响声,没有回头。齐娜闪在空地的边上,踏在松软无声的草地上,向前紧跟上去。
  旅宿汽车有两扇门开着,一扇是驾驶室靠司机座位那侧的门,另一扇也是在同一侧,在车厢靠后三分之二的地方。杀手走向后面那扇开着的门。
  他手里托抱着劳拉,在挤进车门时得侧过身,把劳拉抱紧,向上用力登踏车内的两级踏级,但他既强壮,又仿佛很敏捷。在齐娜还没能赶过来之前他已消失在了车厢里。
  她想跟上去。车内的窗帘都拉着,她不知道他进去后是向左还是向右了。要是他在进了车厢后就把劳拉放下,他此时已经能够腾出手来对付袭击了。进了车厢就是他的领地,她尽管报仇心切,却也不敢贸然在自己不熟悉的环境里与他交手。
  她后背贴着旅宿汽车的外边,凑近开着的车厢门,等他出来。只要他出来,趁他踏下车立脚未稳之际,她就扑上去。她仍然占有突袭的优势,还可能现在时机更好--杀手在干完活,准备开溜之际,会洋洋得意,从而放松警觉。
  也可能他不再出来了,但至少要伸手拉上车门吧。只要他站在踏级上,向前凑想拉住把手,他就会重心不稳,她会在他退身之前猛力把刀戳进他身体里的。
  里面有移动声。咣铛一声。
  她绷紧了神经。
  他没探出身来。
  又寂静无声了。
  突然间,西北面飘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在她的上风方向那儿有着一个屠宰场。但腥味随即又没了,她意识到不是自己真的嗅到了血腥味,而是坦普尔顿家主人卧室里浸透着鲜血的床单的景象诱发了她这种嗅觉。
  旅宿汽车冰凉的外壳铁皮凉透了她的脊背骨。她打着寒战,仿佛车里杀手那种冷酷的寒气正在透过汽车向她逼来。
  她等待着,却渐渐不安起来。心头又涌起一阵恐惧,考验着她的复仇愿望,天秤逐渐在从复仇倾向于生存。但她做得到。她做得到的。她拼命激励着自己保持复仇的欲望。
  这时,杀手走到了车外,但他没从她旁边的那扇门出来,而是从车头那边开着的门走下了车。
  齐娜的心吊到了喉咙口。暴风雨云层带来了阵阵寒风,伴随着突袭的流产,越发显得寒心。
  他离得太远了。这时他手臂里没有再托抱着劳拉,没有了劳拉手铐和铁链的叮铛声,再走向前去会被他听见的。她完全失去了突袭的优势。
  他站在驾驶室外面,离她有三十英尺远,懒散地伸展着身子。他转动着宽大的肩膀,仿佛要摆脱疲惫,又用手搓揉着颈背。
  要是他向左转过头来,他会立即看见她的。要是她不保持绝对安静,他哪怕是从眼角里也肯定会察觉到她最微小的动作。
  他在她的下风头,但她仍然担心着他会嗅察到她担惊受怕的举止。他说是人,却更像是头动物,在敏捷的举止上也能体现出来,她毫不怀疑他具有野兽的技能和超常的感觉。
  虽然他手中没有握着那支带消音器、射杀保罗·坦普尔顿的手枪,但他可能把枪插在了腰际。要是她试图拔腿逃跑,他会掏出枪,在她逃走之前就打死她的。
  可是他不会就打死她的。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他会朝她腿上开枪,把她打倒在地,捕获她。把她也装上旅宿汽车,和劳拉一样。他会要慢慢折磨她的。
  他伸了懒腰后,轻快敏捷地向屋子走去。跑上了空地。跑上了门廊。消失在屋里。
  他没回头张望。
  齐娜一直屏着气,这时才伴随着惊恐急切地吐出口来,又哆嗦着张口呼吸着。
  她鼓起余勇,摸索着快步走到驾驶室门口,钻进了驾驶室。最理想的是点火钥匙插在点火钮里,那样的话,她就能直接发动引擎,开车带走劳拉,到纳帕谷去报警。
  没有点火钥匙。
  她瞥了一眼车外的屋子,心想不知他会在那儿呆多久。杀戮已经完成。可能他在搜寻值钱的东西。或在挑选纪念品。可能会是五分钟、十分钟,甚至更快些。这点时间足够了,能把劳拉弄出旅宿汽车,藏在什么地方。用个什么办法。
  她手中还有刀。现在她钻进了杀手的老窝,而他却浑然不知,这让她又重新获得了宝贵的突袭优势。
  然而,她的心剧烈地砰砰直跳,口干舌燥,嘴里隐约有股狂热焦虑的金属异味。
  座椅转动着,偏开了驾驶仪表板。她能够从驾驶方向盘后走进后面的休息室,休息室里有只内嵌式的沙发,沙发上铺着方格垫毯。
  铁板地上也铺了地毯,但经过长年的旅途奔波,地毯在她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她原来猜想这地方一定像是大剧院①舞台,演的都是货真价值的施虐戏,可此时车厢内却飘逸着一股新煮咖啡和桂皮卷饼的香味。真是奇怪--又令人深为困惑--这么样的一个人竟然会以杀戮无辜为乐。
  “劳拉,”她低声呼喊着,仿佛怕被杀手从这么远的屋里听到。接着她又稍稍提高嗓音,但仍是低声喊道:“劳拉!”
  休息室里的那一边通道门开着,是间小厨房和一个舒适的就餐凹室,凹室的餐椅桌套着红色的化纤织物布罩。餐桌上方悬挂着一盏灯,可能是电池不足了,灯的光线很暗。
  看不见劳拉在哪儿。
  齐娜快步跑出就餐凹室,来到后车厢,右边的门仍然开着,杀手就是托抱着失去知觉的劳拉从这儿进入车厢的。
  “劳拉。”
  过了向外车门再往里面是在靠驾驶座一侧有一条很短很窄的过道,有盏低伏安全灯开着。也会有夜光透进来,但此时外面却漆黑一团。在左边有两扇关着的门,在车底还有第三扇门,那扇门开着一条缝。
  第一扇门里是间很小的盥洗室。盥洗室的空间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一只便厕器、一只水斗、一只小药柜,墙角是只淋浴棚。
  第二扇门里是个壁橱。一根金属吊杆上挂着几件替换衣服。
  走道的尽头是间小卧室,地上是仿木条板,一只小柜装有手风琴键板式样的塑料贴面门。走道上昏暗的光线很弱,卧室里仍然漆黑一片,但齐娜还是识辨出了劳拉的模样;可怜的姑娘脸朝下合扑倒在狭窄的床上,缩成一团被裹在床单里,只有她光着的纤细双脚和金色头发露在外面。
  齐娜走向床边,蹲跪在地上,急促地低声呼叫着她朋友的名字。
  劳拉没应答声。还没苏醒过来。
  齐娜抱不起劳拉的身子,不能像杀手那样抱起她下车,她只得试着叫醒她。她拉开床单的一边,与她的朋友面对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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