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惊悚时分(上)

作者:迪恩.孔茨




  那个在壁橱里的人完全可能干出远比沃尔兹更为凶残的事来,这时他又拉了一下拉线开关。开关咔嚓一声,铁珠链叮叮铛铛响着,壁橱里的灯熄了。
  穿着靴子的腿又出现了,向床边走来。靴子黑亮的弯曲处闪现着一滴鲜活的血。
  他要在床边单腿跪下了。
  万能的上帝啊,他会发现我像个小孩似地畏缩在床底下,吓得喊不出声来,额头上冷汗直冒,想要苟全活命而全无尊严,为的是想不被伤害和活命,不被伤害和活命。
  她脑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当他俯身朝床底下了望,与她面对面时,她会发现那不是个人,而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蒲葵叶甲虫,头上长满了多眼面的黑色眼睛。
  她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那是她自从长大成人后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害怕。他又从她身上夺走了她多年来磨炼出来的自尊。那是她历尽艰辛才赢得的自尊。上帝诅咒他--委屈不公使她眼眶里充满了苦涩的泪水。
  可这时这双被滴血玷污的靴子从床边走开了。他从床边走到开着的门旁。
  不管他是怎样看待挂在壁橱里的衣服的,显然他并没从中觉得这客人房间里有人来住过。
  她用力眨着眼睛,努力让被泪水迷糊的视力又能看清楚。
  他停止脚步,转过身来,显然是最后又重新扫视了一遍卧室。
  齐娜屏住气息,生怕他会听到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呼吸声。
  她很庆幸自己没用香水。她敢说要是用了的话肯定会被他嗅到的。
  他关上灯,走进走道,反手拉上了房门。
  脚步声循着来的方向渐渐隐去,她的房间在二楼的最顶端。脚步声很快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她自己心脏狂跳的卟通卟通声。
  她的第一反应是继续呆在地毯和床垫弹簧之间这块狭窄的避风港里,静候天亮,甚至再耐心等着,直到漫长的寂静不再看似是猎狩者在出击前的静伏守候。
  但她不知道劳拉、保罗或萨拉究竟怎样了。他们中任何人--他们全都可能还活着,可能受了重伤,正奄奄一息。闯入者甚至可能故意让他们还活着,慢慢地尽兴折磨他们。报上不时有残杀的报道,其中的一些景象都要比此时在她脑海中展现的一幕幕情景要好些。要是坦普尔顿家还有谁活着的话,那么齐娜此时就可能是他们死里逃生的惟一希望了。
  她抖抖嗦嗦从床底下爬出来,心里的恐惧远比孩子时代从躲藏处爬出来时的大得多。当然,她现在可能要付出的代价也远比十年前她挣脱对她母亲的依赖时可能会付出的要大得多,这代价就是她在经过十年苦苦挣扎和历尽艰辛后赢得的自尊,以及建立在这自尊基础上的体面生活。只要躲着别出来就会平安无事,而出来要冒这么大的险,简直是疯了。但为了自己安全却置他人死活于不顾是懦夫行为,这种胆小怕事在小孩身上还说得过去,因为小孩是弱者,无力保护自己。
  她不能退回到童年时那种消极的自我保护上去。这样做将意味着自尊扫地。是种慢性自杀。不能倒退到跌落进无底洞里去--只能勇往直前。
  从床底下爬出后,她直起身蹲伏在床边。她一动不动蹲伏了一会。她内心十分恐惧,感到门随时会被踢开,闯入者又会窜进屋来。
  整幢屋子寂静无声,仿佛连空气也凝固住了。
  齐娜站起来,悄悄穿过黑暗的屋子。她看不见地毯上那三滴血迹,只是从它们的估计位置旁绕开走过。
  她把左耳贴在门和把手的缝隙处,听着走道上是否有移动声息或呼吸声。她什么也没听到,但她仍然心存疑虑。
  他可能正在门的对面。在暗自微笑。想象着她竟然还在暗中窥听,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等待时机。耐心点,因为他知道她最终会打开门,跌进他的怀抱。
  见他妈的鬼。
  她用手握住门把手,小心翼翼地旋转着,随着门锁弹簧舌滑出舌槽发出的轻微磨擦声,她的心也吊了起来。至少门铰链还润滑,没有发出响声。
  走道上墨黑一片,她的眼睛还未完全调整适应,但她看清了门外没人在守候着她。她迈步走到门外,悄然无声地拉上了门。
  客房区是在二楼L型字母的下面短横上。她的右手是后楼梯,通往底层的厨房。左手拐弯后就是L字母的长竖走道。
  她不敢从后楼梯下楼。她在傍晚早些时候曾经从后楼梯下去过,当时她和劳拉就是从那儿走出家,到葡萄园去散步的。后楼梯是木头的,年久失修了,走上去会嘎吱嘎吱响,甚至发出哔啪声。那个楼道就像是只声音扩大器,空荡的声音十分清晰,活像是在打铁鼓。此时整幢楼这么寂静,要想从后楼梯溜下去不被发现简直是不可能的。
  而二楼的门厅和前楼梯都铺上了厚厚的地毯。
  在拐弯处的另一边,从主过道的什么地方射过来一缕淡淡的亮光。亮光照射在墙纸上,墙纸上褪了色的排列精致的玫瑰花图案吸进了亮光,而没有反射出,使得墙纸上那些图案仿佛蒙上了一阵白天没有的神秘感。
  要是闯入者站在走道拐弯处和光源之间的任何地方,他都会在微微闪亮的墙纸的玫瑰花图案上或是淡金黄色的地毯上投下变形后的阴影。
  齐娜背紧贴在墙上,蹑手蹑脚凑到走道的拐弯处,稍稍迟疑后,探出身子望了望走道前方。主走道上空无一人。
  朦胧的亮光来自两个光源。第一个光源是右边半开着的门里透出的,那是保罗和萨拉的卧室。第二个光源,在走道的更远端,在过了前楼梯的再里边,在左边,是劳拉的房间。
  走道上其他房间的门似乎都关着。她不知道那些房间是派什么用途的。可能也是卧室,或是浴室,楼上书房或者是储藏室之类的。齐娜想去开着灯的房间看看,可心里却又最怕看见什么,但那些关着门的房间也可能隐藏着危险。四周阒然无声,她感到闯入者似乎已经走了。这种想法真是太诱人了。
  她向前迈出步子,蹑手蹑脚溜过墙纸上的玫瑰花丛,靠近主人卧室那半掩着的门。她顿了顿,凑近了门边。
  不管她会在屋里看见什么景象,她想象中的整洁有序会烟消云散。生活的残酷现实会呈现在眼前,十年来她努力抗争抵制的那种混沌,就像是一盘泼翻在地的水银,谁也不知道会流向哪里。
  那个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黑色靴子的人可能会在离开客人房间后回到主人的卧室,但更为可能的是不回来。毫无疑问,他还会想在这幢房子里干些其他什么事。
  她担心在走道上呆得太久反而会被那个人看见,就侧身闪进门内。她没有去推那半掩着的门。
  保罗和萨拉的卧室很宽敞。屋子的起居区域放着两张扶手椅和脚凳,面对着壁炉。壁炉两侧的书架上堆放着硬封页书籍,黑暗中看不清书的名称。
  床边的台灯灯罩带有淡色花纹折褶阴影的图案。有一只台灯开着,深红色的条纹和斑点减弱了照射出的光线。
  齐娜在床脚边站住了,她已经很靠近床了,能清楚地看到床上的景象。保罗和萨拉都不在床上,但床单和毯子却乱成一团,从床的右边拖落在地上,床的左边床单上有一大滩血,床头档板上也溅上了一片湿漉漉、微微闪光的血迹,旁边墙上有一道喷射形成的圆弧状血迹。
  她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什么声音。她转过身,蜷起身子,准备承受袭击。仍然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
  这声音仍然在持续传来,是水溅落时发出的嘶嘶啪哒声。在进屋时她没注意到这声音,床上的血迹像是个惊雷炸得她耳聋目眩。
  联觉。她一直觉得这个词只是个心理学上的概念,因为她觉得这个词念起来很好听,而从没认真想过自己会去经历这种感受。联觉,是说各种感觉的相互渗透,一种味道会被认为是种颜色的闪现,一种声响会被当作是种嗅觉,而用手抚摸某个物体表面的纹理质地却会感到是种连环式的笑声或是尖叫。
  她闭着眼是逃过了狰狞的血迹惨像,但却听到了落水的声音。这时她意识到那落水声来自旁边浴室里的淋浴笼头。
  浴室的门开着半英寸缝。她从走道进入这屋里后,她这才注意到浴室侧墙上有一缕淡淡的灯光。
  她的目光从浴室门上移开,不敢去想浴室里会有什么在等着她。她看到了床头右侧小柜上的电话机。床的这一边没有血迹,这使她壮起胆走过去。
  她拿起话筒。没有拨号声。她也没指望会有拨号声。事情不会这么顺手。
  她拉开床边小柜的抽屉,看看有没有手枪。没这么好运。
  她仍然觉得要想保护自己安全无事就得有所行动,而躲进隐蔽的角落里只是最后不得已时的作为。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大床的另一边。在浴室的门前,地毯上有一大片血迹。
  她苦着脸,走到另一只床柜旁轻轻拉开抽屉。在苍白的灯光下,她看见抽屉里有一副看书用的眼镜,半月形的镜片反射着淡淡的黄色光泽,一本男士阅读的冒险小说,一盒纸巾和一支润唇膏,没有武器。
  她关上抽屉,嗅到一般炽热的金属子弹烧烤着鲜血发出的恶臭味。
  她对这种味道很熟悉。多年来,她母亲的不少朋友都是用枪来抢东西的,至少是很迷恋玩枪支的。
  齐娜没听到过枪声。闯入者一定是在枪上装了消声器。
  浴室里的水仍在不停地溅落。沙沙的流水声在别的时候可能听来很轻、很柔和,这时却像是牙医用的牙钻吼声,折磨着她的神经。
  她敢说此时闯入者不会在浴室里。他已经干了要干的事。他此时正在房子的其他什么地方忙别的事。
  此时此刻,她倒不再那么怕这个闯入者了,而是更怕将要看到他所干下的暴行。在她面前摆着的永远是人类为之苦恼的选择:不知道真相最终总是比知道真相更难受。
  最终,她推开浴室门。她半闭着眼走进了开着灯的浴室。
  浴室很宽敞,地上和墙上贴着黄色和白色的瓷砖。四周墙上齐椅背高的地方是一条荷花绿叶的瓷砖腰带。她心想浴室里会是到处是血的。
  保罗·坦普尔顿端坐在便厕器上,身上穿的是蓝色的睡衣。他的膝盖处缠绕着长长的宽边绑带纸,把他固定在坐厕器上。他的胸口也被绑带纸绕着捆在身后的冲水箱上,让他能端坐着不会倒下。
  透过半透明的绑带纸,他胸口明显可见有三个弹孔,也可能不止有三个。她不敢多看,也没要去细数。他看上去是瞬间致命死亡的,很可能是在熟睡中,在被拖进浴室前就死去了。
  一股悲伤涌上心头,伴随着恐惧和绝望。她得压制住心中的悲愤,想方设法逃脱魔掌,她对自我保护生存下去是有经验的。
  保罗的脖子上缠绕着一条绑带,绑带的另一头系绕在他身后墙上的手巾架上,把他的头拉住不会垂在胸前--并让他的呆滞目光对准淋浴房。他的眼皮被扒开用绑带纸粘着,双眼睁着,他的右眼淌着血。
  齐娜浑身颤抖,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尽管闯入者不得不在保罗熟睡中就杀死他,以便迅速控制住局面,他显然是在幻想着强迫做丈夫的亲眼目睹他对自己的妻子所施加的暴行。
  这是种十分典型的做法,是那些仇视社会公众的精神变态者喜好的做法,以受害者目睹他们的暴行为乐。他们似乎相信刚死去的人在一段时间内还能看见、听见周围发生的事,因而会钦佩无法无天的施暴者干出的骇人听闻的举动。教科书上对这种幻想也有描述。她在加州大学上一门变态心理学课程时,有个联邦调查局行为科学处的专家来讲过学,向学生讲授过教科书上没有的各种现场案例。
  然而,身临其境时的现场恐怖感是语言根本无法表述的。毛骨悚然,令人魂灵出窍,齐娜的双腿像铅一般凝重,僵硬着迈不开步子。她双手不停地震颤着,不听她的使唤。
  萨拉·坦普尔顿在淋浴房内,淋浴房用玻璃门与浴缸隔开着。玻璃门关着,又是磨砂玻璃,但齐娜仍能看到淋浴房里的地上倒卧着的模糊的人形。
  在玻璃门上方的拱梁上,杀手写了两个字。从字迹上看,黑色的字母显然是用画眉笔多次反复涂写上去的:婊子。
  齐娜从心底里不敢去看淋浴房里的景象。萨拉肯定也是没命了。
  可要是她不去看看,在不能明确地知道她已经没救的情况下就走开,那么她自己就是逃生活下来,无法抹去的悔恨也会伴随她终生。
  此外,她所要终生从事的工作就是研究人类的这种残暴行为,而任何公开的案例都不可能比目前的现场情景让她更能了解事件的真相。在这幢房子里,在今天晚上,这种仇视社会的精神变态者把他的畸型思维轨迹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淋浴笼头在咝咝地喷洒着水,瓷砖墙面反射出的回声仿佛是蛇在吐舌时发出的嘶嘶声,也有点像小孩的轻声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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