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惊悚时分(上)
作者:迪恩.孔茨
齐娜移开里屋门上的窥视窗。
窥视窗里是暗红色的光亮。
窥视窗里装了一层坚实的屏障,以保护外屋的窥视者不会受到里面不管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的袭击。
齐娜把脸凑近窥视窗,看见里面是间很大的屋子,屋子的大小几乎与上面的起居室相同。屋里的一些地方笼罩在深深的阴影中,光线是从三只灯照射出来的,那些灯都罩着饰有花边的灯罩,粉红色的灯泡,亮度约为四十瓦。
里边墙上有两幅金红色的布幔,吊挂在上面铜杆上,似乎是窗帘,但地下室又不可能有窗;那些布幔或许只有用作装饰的,让这地下室看上去更舒服些。在左边的墙上有幅破旧的挂毡,挂毡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不清,仿佛是一些身着披袍,戴着圆顶狭边帽子的女士骑在马背上,行驶在春天的花木草丛间,背景是郁郁葱葱的森林。
屋里的家具有一只软座靠垫的扶手椅,扶手椅有着背套和扶手套,一张双人床,床头板是白色的;板上绘有图案,但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带有树叶花边装饰的书橱,有直棂式门的装饰橱,一张小餐桌,桌面的下沿板是雕刻装饰性花边,桌子的两边各有一张式样华丽的椅子,椅子的坐靠垫上是印着的花卉图案,另外还有一只冰箱。阴影中有一只很大的衣橱,门板上是各种拼贴的花纹,是件时代悠久的家具,但可能算不上是真正的古董,尽管显得陈旧,却仍然很漂亮。梳妆台上有一组镶在镀金狭边框里的三件组镜子,梳妆台前是一张软垫梳妆凳。在屋子的底角有只坐便器和一只洗脸盆。
这间地下室显得不伦不类,像是堆放舞台剧“砒霜和孤独老人”(Arsenic and Old Lace) ①家具道具的仓库,但令人更为奇怪的是屋里竟然堆放了许许多多玩具娃娃。各种各样的娃娃,有旧的也有新的,有些娃娃有三英尺高,有些则比牛奶盒还要小,娃娃的服饰也各不相同,有裹着尿布的,穿着风雪衣的,精致的新娘婚礼服,有波折的连裤衣,牛仔服,网球服,连裤睡衣,草裙,和服,小丑服,工作服,睡裙和水手服。这些娃娃挤在书架上,从一些装饰橱的玻璃门后向外张望着,坐在衣橱和冰箱上,也有些沿着墙边站着或是坐着。有些玩具娃娃堆叠在墙角和底脚边,腿和胳膊僵硬地伸出在外,有些耷拉着脑袋,仿佛脖子折断了,像是穿戴得漂漂亮亮叠在一起的一群尸体正等待运走去火化。二百、三百或有更多的小脸蛋在柔光中显得脸色红润,或是在阴影中显得像鬼魂般苍白。有些娃娃是土陶器,有些是瓷器,也有的是布料做的,或是用木料或塑料制作的。娃娃身上的玻璃和金属饰件,以及钮扣、服饰和涂色的陶瓷器眼睛反射着光线,尤其是靠近灯泡的那些娃娃的眼睛更是闪闪发亮,而堆放在阴暗角落里的娃娃则像是暗火吞噬中的乌黑煤炭。
第一眼看到这些玩具娃娃时,齐娜恍惚间觉得这些娃娃真能看得见外界的东西,除了几个在阴影中模糊不清的娃娃外,它们闪闪发亮的眼睛中都仿佛闪烁着意识的光芒。尽管它们都是静止的,一动也不动,连目光也不转动,但它们身上散发出一般有灵性的气息,一般神秘的力量,仿佛杀手同时又是个魔术师,攫取了那些被他谋杀的遇难者的灵魂,把那些亡魂禁锢进了这些娃娃身上。
里屋有物体在悄然无声中移动,一个人形走出阴影,正是这地下密室的囚禁者。她一走进柔和的灯光中,那些娃娃顿时失去了神秘的魔力。她长得极其漂亮,齐娜从未见过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要比宝丽莱快照中的形象更美。原来淡金色光洁的披肩长发在屋里暗红色柔和的光线下显出迷人的红褐色。她身材修长匀称,举止优美得体,仿佛是落入尘世的仙女,带给凡人赎罪的希望,是颗明亮的启明星。
她穿着黑色平跟鞋,齐膝盖高的白色长袜,蓝色或是黑色的裙子,上身穿着短袖白衬衫,衬衫的领口和袋口盖是黑色的滚边,一身的服饰仿佛是教区学校的校服。
显然,这些衣服是杀手给女孩穿的,也是他希望女孩这般穿着的,齐娜一眼就明白了为什么杀手喜欢这样的穿着。那女孩已经毫无疑问十六岁了,但穿着这身服装看起来更年幼些;她手臂细长,手腕和双手都很细巧,在屋里柔和的暖色灯光下,这一身文静的服饰让她看上去只是个十一岁左右的小孩子,仿佛对自己在礼拜日要做的坚信礼仍然十分腼腆,一副纯真无邪的模样。
像杀手这样的反社会精神变态者对美貌和纯真常常会情有独钟,因为他们出于变态的心理反而会以毁坏美貌和纯真为荣耀。当纯真被摧毁,美貌被玷污时,这些心理变态的畜生会感到自我满足,感到自己比那些他所嫉妒的人更高出一筹。在纯真美貌的人遇害死去,她们的尸体腐烂化解后,这世界在某种程度上仿佛也变得更像杀手这种人内心所期望的模样了。
女孩坐在了扶手椅里。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她翻开书,翻动了几页,显出一副在读书的样子。
虽然她肯定听到了门上窥视窗被拉移开的响声,她却并不抬起头张望。显然,她认为来访者像往日一样肯定又是那吞食蜘蛛者。
齐娜一阵激动,情不自禁地喊道,“艾莉尔。”
那喊声穿过窥视窗仿佛掉进了一个静止的空洞里,没能传播到女孩那儿,也没产生一点回响。
女孩的囚室里显然铺设了无数层的隔音材料,可能比这门厅里的隔音层还多,这种刻意消除被囚者喊声和尖叫声,不让响声传到外边去的做法,似乎表明了杀手不时会有客人来访,可能是邀请客人来就餐,也可能是喝杯啤酒,一起看场橄榄球电视转播。杀手敢这样做更是证明了他的胆大妄为。
杀手居然也会有朋友这种想法让齐娜感到震惊,那些朋友不会像他那样心理变态,如果让他们知道这地下室里囚禁着一个无辜的女孩,知道他们造访的主人竟然会残杀无辜的全家人,并以此为乐趣,一定会大为惊骇。他在平时以普通人的面目出现,与别人逗笑取乐。别人向他讨教问题,一起翩翩起舞,和着音乐节拍与别人一起享受这美妙的时光。
齐娜提高嗓音:“艾莉尔。”
女孩仍然没有抬头朝门这边看。
齐娜又提高嗓音,几乎是在朝门上窥视窗里高声叫喊了,“艾莉尔!”
艾莉尔坐在椅子上,双膝并拢,手中的书捧在膝盖上,头低俯着,两边耳旁头发掩住了大半张脸。她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个聋子--仿佛是个躲在衣橱背后的女孩,避开醉汉和吸食毒品人们的喧闹争吵,避开周围一切,蜷缩进一个自我宁静的世界里,不受外界的任何干扰。
齐娜想起了自己在小女孩时期的一些遭遇,那时候单纯地躲开她母亲和她母亲那些凶悍的朋友已经不足以让她感到安全了。有时这些人的争吵或喧闹会愈演愈烈,难以收场;吵闹声、狂笑声和咒骂声浑成一片,像一个大旋涡围着她狂转,无论她怎样躲藏仍然会感到越来越怕,心惊胆战,头要炸裂一般。这时她会逃开,躲进自己心目中的宁静之地。她会躲在旧衣橱的背后,跑进她在刘易斯(Sinclair Lewis) ①一些小说中读到过的娜尼亚的世界里,或是《柳树林里微风》②一书中的蛤蟆宫和野森林③里,或干脆躲进她自己创造的理想王国中。
她总是能够从那些避难所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但有时她也会想,要是能够永远呆在那些遥远的地方,在那儿她母亲和她母亲身边的那些人不管怎样用力寻找,却再也找不到她,那该有多好。在那些遥远陌生的王国里,也会常常有危险,但总会有善良真诚的朋友伸出援助之手,不像在神奇的衣橱这一边,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此时此刻,齐娜从窥视窗望进去,看见那姑娘坐在椅子里,她敢肯定艾莉尔正是躲避进了那样一个遥远的地方,远远离开了这个可恨可憎的现实世界。一年多来,被囚禁在这样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地洞里,时时受到楼上这样一个疯子的威胁,可能她早就已经习惯了躲藏进自己的内心世界,不会轻易--或者不再愿意--回到这现实世界中来。
事实上,那女孩抬起了头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她仍然坐着,但既没看着门上窥视窗口中齐娜的脸,也没特别看屋里的什么东西,而是仿佛在看着另一世界里的什么东西。即使在这昏暗的柔和灯光里,齐娜仍能看到艾莉尔的眼神显得十分茫然和奇异,就像是她四周的那些娃娃的眼神。
杀手在加油站对售货员说过,他还没“那样”动过艾莉尔,齐娜相信他这是说的真话。因为他一旦夺走了她的清白之身,他就会毁了她的美貌,而事情一旦到了这种地步,他会杀了她。现在她仍然活着这一事实就说明了她还没遭到强暴。
然而,日复一日,这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她一直生活在恐怖笼罩之中,等待着那可恶的畜生决定她“熟了”,等待他的兽性发作,他那令人恶心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他那贪婪的双手,山一般沉重的身躯,受尽凌辱,受尽虐待。在这间小屋里,她无处可藏;无法逃到屋顶上去,逃到海滩上去,或是躲进阁楼,爬进田野里的坑道里,或是爬上后院的树枝干上去。
“艾莉尔。”
她躲藏进的避难所可能就在她手里捧着的书里。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日梳洗穿衣,吃饭睡觉,但她却真正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一阵悲愤之情袭上齐娜的心头,她对着门上窥视窗里说道,“我来了,艾莉尔。我来了。你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艾莉尔的目光仍然没有跳出梦境,她仍然像周围的玩具娃娃一样呆滞。
“我是你的救星,艾莉尔。我来救你了。”
那女孩仿佛仍然走在她内心漫长又曲折的旅途中,她的双手松开了,手中的书滑落下来,碰到了椅子角,掉落在地上。几乎听不见有重物掉地声,屋里的特殊隔音墙和屋顶把声响完全扼杀了。她没意识到手中的书掉落到了地上,仍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我是你的救星,”齐娜又喊叫着,她对自己这般用词显得有些犹豫。
她对艾莉尔的境况十分担心,甚至超过了担心自己的安危,她的心砰砰直跳。
“你的救星。”
齐娜热泪盈眶,泪水使得视线变得模糊不清,这让人变得软弱无能的泪水,她现在还不能如此纵情放松。她接连不停地眨着眼,把泪水挤走,使得视线恢复了清晰。
她转身离开锁着的里屋门,怒气冲冲地推开通往外屋的门。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她走出门厅那隔音门,跨进地窖楼道口的小屋里,水管的碰撞声听起来仿佛比原来的更响了。
嗒嗒--嗒嗒--嗒嗒……
她推移开里屋隔音门上那个窥视窗到现在大约有一分多钟的时间了。
那个畜生还在洗澡,光着身子,赤手空拳。现在,齐娜知道了艾莉尔在哪儿,她不必担心警察会再需要他来带路搜查寻找那姑娘了。
她手中握着手枪,这感觉真好。
手中握着手枪,她胆子壮了起来。
要是她现在能够把艾莉尔解救出来,带她逃离这魔穴,那当然是她求之不得的事,也用不着去考虑用枪对付这畜生了。但她没钥匙,那里屋的门不是轻易就能破门而入的。
嗒嗒--嗒嗒--嗒嗒……
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她走到了楼道台级边。
蓝色的左轮枪在她手中闪闪发亮。
即使他在齐娜闯进浴室前已经冲完了淋浴,把水关掉了,他应该仍旧没能穿好衣服,仍然是赤手空拳的,可能正在擦干身子,那么说,她应该上楼去,闯进浴室,用枪顶着他直接开火,把他打倒在地,把左轮枪里的子弹全部打进他身体里,那第一颗子弹就应该直接打中他的心脏,然后至少在他脸上打一枪,要确保结束了他的狗命。不要存有侥幸心理,一点侥幸心理都要不得。要打完每一发子弹,扣动扳机,直到撞针咔嚓--咔嚓--咔嚓撞击在空弹夹上,完全没有了子弹为止。她敢这么做的。杀了那个畜生,一遍一遍地杀死他,直到他躺在地上不会动弹为止。她做得到的,她会做得到的。
她攀登着陡峭的楼梯台级,踏在她下去时留下的湿脚印上:齐娜·谢泼德不再躲躲闪闪了。
她要从躲藏的地洞里跳出来,平安无事,依然活着,永远离开这娜尼亚的世界。
嗒嗒--嗒嗒--嗒嗒……
齐娜一边向上攀登,一边想着自己怎样对付他。是否要隔着浴帘向他开枪--如果浴室里是用浴帘而不是玻璃门的话,因为要是她不是隔着浴帘就开枪,那她就得一手握着左轮枪,一手把浴帘或玻璃门拉开。那样做可得冒一定的危险,因为她感到手指和手腕有点用不上劲。她的手臂也在颤抖,她得用双手紧紧握住手枪,以免握不住而掉在地上。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