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惊悚时分(上)

作者:迪恩.孔茨




  那四条德国种短毛猎犬被解除了戒备攻击状态,要是有人此时走进这片领地,它们不会立即毫不迟疑地扑上去把他撕得粉碎的。它们抖动摇晃着身子,仿佛要甩脱原来的紧张,随后又放松地蹓跶着,嗅嗅草地,又嗅嗅旅宿汽车的前轮胎。
  它们就像是黑手党的枪手,在完成了暗杀任务后,又回到了凡人世界里来,感到些许困惑,发现自己在这种新生活中也只是扮演了一个普通的角色。
  当然,要是任何来访者试图加害于它们的主人,它们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保护主人的,不管它们的主人是否来得及喊出“尼采”这一命令。这结果是不言而喻的。
   “小屋,”维思先生说道。
  这个单词是命令那些狗回到自己的窝里去,它们会整齐划一地向自己的窝里跑去。此时它们仍然会保持着安静,他就是这样训练它们的。
  在一般情况下,他会让它们留在自己的身边,伴随着他,上午在他的屋子里与他一起玩耍,甚至在下午他睡觉时,也会让它们一起挤在床上。他会爱抚它们一番,和它们亲热一番,毕竟它们对他这般忠心耿耿,应该得到奖励的。
  但是,那个穿着红色套衫的女人此时却无法让维思先生像平时那样和他的爱犬逗乐。要是有狗在,那个女人会吓得畏缩躲在车里不敢出来的。
  必须让那个女人有一定的自由活动空间。至少是要让她觉得有自由活动的空间。
  他很急切地想看看,这个女人究竟要干什么。
  她肯定是有目的而来的,她到目前为止的那些奇怪的举动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动机。人们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着目的的。
  维思先生的目的是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体验尽可能离奇的经历,让自己深深沉浸在感觉的海洋里。
  不管那个女人自认为她的目的是什么,维思知道到头来她的真正目的将是为他的目的服务的。她是各种强烈的精细感觉的混合体,只是披了一层人皮而已,只是包装成人的模样,前来满足他的感官体验而已--就像巧克力长条糖在外面用了褐银色的包装纸,或是那种香肠外面装了漂亮的塑料盒袋。
  那几条短毛猎犬消失在了粮仓后,它们回到了自己的窝里去了。
  维思先生踏着松软的草地向自己的老木屋走去,他走上门前的卵石台级来到门廊里。尽管他带着那支手枪握柄的十二毫米口径的莫斯伯格短管枪,他仍然尽力显得行走十分轻松自如,万一那个女人会从车后厢卧室里跑到前边,从窗子里观察他的动静。
  弯木摇椅从门廊里搬走了,要到了春天再拿出来用。
  门廊潮湿的木地板上划出了几道弯弯曲曲的银色粘液痕迹,几只早春的蜗牛慢慢爬动着,它们伸出半透明、凝胶般的触角,拖着螺旋状的背壳,仿佛在地上寻找什么。维思先生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
  他打开门,走进屋。他返身关上门,但没上锁,要是那个女人想进来的话,让她进来好了。
  谁知道她这会儿究竟想干什么?
  她的行动举止既令人惊奇,又显得那么神秘莫测。
  她真让他感到兴奋不已。
  前屋很暗,维思折向紧挨在左手边的狭窄的楼梯。他两级并着一步,右手攀着橡木扶手飞快地上到了二楼。二楼楼梯口是个很短的走道,通往两间卧室和一间卫生间。他的卧室在左边。
  他进了自己卧室后,把莫斯伯格短管枪扔在床上,跑到向南的窗边,蓝色的窗帘拉着,窗帘里有遮断光线的衬里。他不必拉开窗帘也能看到停在楼下车道上的旅宿汽车。左右两半拉至中间的窗帘留有一条缝隙,他凑近有两英寸左右宽的窗帘缝隙,清楚地看到了旅宿汽车的全景。
  除非那个女人紧随在他之后溜出了旅宿汽车,否则她应该仍然在车里,而她会那样快溜出车外的可能性很小。他透过车的挡风玻璃能够看到驾驶座位和副驾驶座位,而她还没出现在这两个座位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枪放在梳妆台上。他脱去雨衣,把雨衣扔在床边的绳绒地毯上,他的床铺得很整洁,很干净。
  他再次凑近窗子向下张望,旅宿汽车那边仍然没有那个神秘女人的身影。
  他快步走到门外走道,推开卫生间的门。白色瓷砖、白色油漆、白色浴缸、白色脸盆、白色坐便器、锃亮的黄铜水笼头配着白色陶瓷把柄。一切都闪闪发亮。镜面上没有一点污迹。
  维思先生喜欢明亮干净的卫生间。很久以前,他有一段时间和祖母一起住在芝加哥,他的祖母总是不能把卫生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符合他的心意。最终,他在一怒之下杀死了这条老母狗。他用刀捅死祖母那年才十一岁。
  此时,他伸手到淋浴遮帘后把冷水笼头完全打开。他并不打算淋浴,因此没有必要浪费热水。
  他很快调节好淋浴笼头的水柱,让水溅落在浴缸里发出尽可能响的声音。水掉落在纤维玻璃浴缸里发出的轰轰响声在卫生间里回响着。他凭经验知道这响声会传出屋外;即使屋顶上有雨滴声,这水声还是要比萨拉·坦普尔顿家浴室里的淋浴笼头落水声大,楼下肯定能听到。
  坐便器上方的墙架上有只带时钟的收音机。他打开收音机,调整好音量。
  收音机调在波特兰的一个电台上,播放着二十四小时的滚动新闻。在平时,他在洗澡或大便时,总是喜欢收听新闻广播,这倒不是他对最新的政治和文化动态感兴趣,而是因为最近新闻中充斥着人们相互残杀的报道--战争、恐怖行动、强奸、袭击、谋杀。当人们相互杀戳的规模不足以引起记者们的注意时,大自然就会出来填补空白,比如说海啸、飓风、大地震或是什么食肉病毒爆发之类的。
  有时,他听着新闻,让各种报道激发起对他自己杀戳战果的甜蜜回忆,会感到他自己也是一种大自然的威力:是飓风、雷电交加的暴风雨、划破茫茫天空撞击星球的行星,是集人类所有残暴于一体的化身。是一种原始的威力。这种想法让他心情十分愉快。
  但是,现在用新闻报道来做背景声音并不完全合适。他飞快地转动着调谐钮,调到一个播放音乐的电台。是杜克·艾林登演唱的“搭乘头等列车”。
  好极了。
  大乐队演奏的音乐声让他仿佛看到了香槟酒杯里冒腾升起的香槟泡沫破裂时瞬间闪烁的光亮,让他嗅到了酸橙或是柠檬切开时的酸甜味。他能够感受到在空中飘浮的音符,有些像泡沫一般滋滋作声,有些像成千上百的小橡皮球从他身上弹出,有些则像在秋风中哔啪作响,到处飞扬的树叶;这音乐真是具有触感,丰富细腻,丝丝入扣。
  那个女人会在不知不觉中被这激荡的音乐节奏诱入圈套的。她一定会难以相信,会难以确信,在这样的音乐声背景中会有厄运临头。
  好极了。
  他急忙返身回到卧室里,走到窗边,他离开这窗边还不到一分钟。
  雨点哔啪打在窗玻璃上,窗玻璃的里层蒙上了一阵细小的蒸汽。
  在下面车道上,那辆旅宿汽车依然像原来那样停着。
  那个女人肯定还在车里。她不可能鲁莽地跑下车,到处乱跑的;她很可能会小心谨慎地溜进驾驶室,往车两边张望考虑从哪一边下来。尽管在维思先生去卫生间的那段时间里,她会有时间溜下旅宿汽车,但她几乎肯定会蜷缩在车里角落里,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盘算着自己的处境和下一步打算。从这一居高临下的有利位置上,他能够看到车子四周的大部分地方,只有车子左边靠后和车尾部被车子本身遮挡着。那个女人仍然不见一点踪影。
  雨仍在下。
  风仍在刮。
  
  ***
  
  杀手走下车,砰然关上车门后,齐娜仍然在车上黑暗的卧室里等了很久,只有雨点打落在车顶上的单调滴答声伴着她。
  她对自己说她一直很谨慎。仔细聆听。等待时机。确保安全。要确保万无一失。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心里很害怕。从洪堡县向北一路开来时,她把湿衣服都几乎烘干了,但仍然感到寒冷,而这种寒冷感正是因为她感到自己缺乏足够的勇气造成的。
  吞食蜘蛛的人已经离开了旅宿汽车,对于齐娜来说,她宁可在黑暗中与那两具尸体相伴,也不愿意下车而可能再次与他相遇。她知道他终将会回来的,这间卧室事实上也不是个安全之地,但在那么一段时间里,她的理智屈从于了她的感觉。
  最终,她从麻痹状态中挣扎出来,毛手毛脚地向前走去,仿佛再犹豫不决又会陷入更糟糕的麻痹状态中,而无法自拔。她用力拉开卧室门,一头冲到走道上,伸手举着左轮手枪,万一那个杀人畜生根本没有下车。她顺着走道向前,走过卫生间和小餐桌,走进起居室,在驾驶座椅后几英尺的地方站住了。
  车里灰蒙蒙一片昏暗,只有在她身后走道里和通过前面的挡风玻璃有一丝亮光透进来,但她能够看清楚杀手不在车上。她此时是独自一人。
  车外,在旅宿汽车的正前方是一个地上积水的院子,几棵树滴着雨水和一条简陋的车道,通往一座陈旧的粮仓。
  齐娜转向车右边的窗子,小心翼翼地挪开油腻腻窗帘布的一角,看见二十英尺开外有幢原木建造的小屋。小屋由于年代悠久,又多次涂刷过油漆,此时在风吹雨淋中外墙更显得斑驳陆离,像是黝黑的蛇皮闪闪发亮。
  虽然她无法肯定,但她猜想这就是杀手的家了。他曾对加油站小店售货员说过,他是在这次“狩猎”后的回家路上,他对售货员说的每句话在她看来都是真话,特别是关于小艾莉尔的那些嘲弄话。
  杀手肯定是在这屋里。
  齐娜又走向前,俯身凑过驾驶座位看点火钮。点火钥匙没在插孔上。储物柜里也没有。
  她溜进驾驶座位,尽管挡风玻璃上淌着雨水,外面看进来会视线模糊,她仍然感到一阵恐慌,仿佛被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翻看了储物柜、手套式工作箱、两边车门挂袋或是座椅底下,但都没能找到诸如车主姓名或其他相关的信息。
  他很快会回来的。鬼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竟然会花费这般力气,冒这么大的险去弄两具尸体回家,很可能他就会回来搬弄这两具尸体的。
  车外仍然下着雨,她透过窗玻璃也难以完全看清楚小屋的详情,但她想小屋底层这一边的窗帘都拉着。因此,她从旅宿汽车上溜下去时,杀手不会碰巧瞥见发现她的。她看不见二楼窗子的全部,但她猜想二楼的窗子也可能拉上了窗帘。
  她推开车门,刀割般寒风马上从推开的车门缝隙中钻进来。她悄悄跳下车,在身后轻轻关上车门。
  天空低垂着,乌云翻滚。
  小屋背后是层层叠叠的山坡,山坡上成片的树木森林在白茫茫的晨雾中若隐若现。齐娜感觉到在这一排排山峦后面是躲藏在云层间的高山。在这早春时分,高山上仍然是白雪皑皑。
  她快步跑到石板台级上,跑到门廊里,那儿下不着雨,但在大雨中这短短的几步路又把她完全淋湿了。她站在门廊里,背紧贴着粗糙的墙面。
  前门的两侧都有窗子,两侧最靠近的两扇窗都拉上了窗帘。
  屋里传来音乐声。
  是节奏强烈的爵士音乐。
  她望着小屋外的草坪,草坪上一条小径从小屋通向一座小丘的山顶,消失在山顶上。很可能,在小丘的那边尽管没了路径,但还会有其他人家,她会找到人求救的。
  可以前又有谁帮过她,在那些受尽苦难的岁月里?
  她记得一路上曾经短暂停过两次,每次停车她都从迷糊中醒来,因此她猜想旅宿汽车可能曾经开进了一道围栅之类的门。不管怎样,即使这条车道是私人家园的车道,它也应该迟早会与公路接头的,在公路那边应该能从过路人或过往驾车人那儿得到帮助。
  小丘山顶离小屋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但中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几乎无法躲闪藏身。要是杀手看见了她,肯定能在她逃走之前捉到她的。
  她还不能完全肯定这就是他的家。即使这是他的家,她也不能完全肯定这儿就是他藏起艾莉尔的地方。要是齐娜把警察带来搜查,而结果没能搜查到艾莉尔,那么杀手可能永远不会坦白出他把艾莉尔藏到哪儿去了。
  她得设法弄清楚艾莉尔确实是被关在了这儿的地窖里。
  但是,就算这姑娘确实是在这儿,当齐娜带警察来搜查,杀手可能会关紧房门固守在小屋里。这可得要用上一支特警队才能把他从屋里赶出来--而在这之前,杀手可能会先动手杀了艾莉尔,然后再自杀。
  事实上,只要警察一出现,事态很可能就朝着这一结局演变。他会知道自己的末日已近,游戏玩完了,他没戏可唱了,只能作最后的疯狂一跳罢了。
  没能救出劳拉,齐娜感到自己再也不能在这般短的时间里失去这个处在危难之中的女孩了。这简直是无法忍受的事。她不能用别人这么多年来对她的漠不关心态度去对待他人。光在心理学课堂上和教科书上谈论是毫无意义的,得在实际生活中关怀他人,作出牺牲,有真诚的信念,有切实的行动才有意义。她并不想冒险。她想活下去,但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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