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惊悚时分(上)

作者:迪恩.孔茨




  希望是我们迈向的目标,
  仁爱是通往希望之路,
  勇气是我们前进的动力,
  我们步出黑暗,踏入信任。
  --一本哀伤的书
  
  
  一
  
  血红的太阳照在山脊上,在落日的余辉中,蜿蜒起伏的山峦显得金光灿烂。一阵凉风习习吹来,掠过山坡上高高的干草丛,远远望去,这成片的干草丛在微风吹拂下像是金色的波涛上下翻滚着,缓缓涌入远处深邃、幽暗的山谷。
  他站在齐膝高的草丛里,双手插在茄克衫的口袋里,低头望着山坡下的葡萄园。在冬天里葡萄树都修剪过了,而现在刚刚才到生长季节。在这寒冷的几个月里,一排排葡萄树之间的地上长出了许多色彩鲜艳的野芥子,现在被锄去后连根都翻了出来。黑黑的土地十分肥沃。
  葡萄园围成一个圆圈,圈中央是个谷仓、几间屋棚和看园人住的屋子。除了谷仓外,最大的建筑物就是葡萄园主的那幢维多利亚式的屋子了,屋子有着山墙和屋顶窗,檐沿下是带有装饰性的木门木窗,屋前门廊台级的上方是雕刻着的山花。
  那对叫保罗和萨拉·坦普尔顿的夫妇整年住在这屋子里,他俩的女儿劳拉在旧金山读大学,偶然也回来看望他们。这个周末劳拉又要回来与他们一起过了。
  他脑海里浮现出劳拉的印象,清晰的模样就像是在看她的照片。奇怪的是,那女孩完好的容貌总会让他联想起一串串饱含水份和糖份、被薄薄的半透明的皮裹着的硕大黑葡萄。他想象象着咬在嘴里时黑葡萄蜜汁四溅,仿佛真的尝到了这种虚幻的葡萄。
  太阳慢慢沉入山后,明亮又热辣的阳光洒在这片土地上,黑沃的土地仿佛被滋润了,抹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色彩。他四周的草丛也映透着血红色,不再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枯草,而是在他身前身后涌动着的红色波涛。
  他转过身,背对着屋子和葡萄园。他呼吸着空气中日益浓烈的葡萄芳香,向西面走去,走进了高坡树丛的阴影中。
  他能够嗅到田野里的小动物在地窝里悉悉钻爬的气息,听到几百英尺上空老鹰逆风飞翔时的振翅拍击声,感受到天空中肉眼还看不见的星星发出的冷峻的目光。
  
  ***
  
  在四周一大片陌生又耀眼的夕阳光照下,头顶上方的树影不时在车的挡风玻璃上飞快地掠过。
  在蜿蜒弯曲的双车道公路上,劳拉·坦普尔顿熟练地驾驶着那辆福特公司生产的野马型跑车,坐在旁边的齐娜一直很羡慕劳拉的开车技巧,但又担心她开得太快。“你的脚头很重,”齐娜说道。
  劳拉笑了笑,“总比臀部肥大要好。”
  离开旧金山时,头顶上的天空碧蓝如洗。她俩在旧金山大学就读,今年春天时就能拿到心理学的硕士学位,此时有四天的假期。劳拉没有得靠自己赚取学费和生活费的后顾之忧,学业没有中断过,可齐娜却在最近十年里边读书边打工,做过全职的女招待,先在丹妮市的一家餐馆,后来在名叫橄榄园的连锁餐馆里干过,最近是在一家高档餐馆里做女招待,那家高级餐馆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叠放着餐巾和摆有鲜花,那些顾客--上帝保佑他们--总是慷慨地付给她百分之十五至二十的小费。这次去纳帕谷的坦普尔顿家作客可说是她近十年来难得有的度假了。
  此时,夕阳渐渐西下,天际金黄暗红交织一色,两三朵白云似在空中燃烧,纳帕谷像是一幅绚丽的花毯缓缓展现在眼前。劳拉驾车拐进了一条支路,两旁景色秀丽如画,但她把车开得飞快,齐娜总是不敢把眼睛从面前的路面上收回来欣赏四周的风景。
  “嗨,我喜欢开快车,”劳拉说道。
  “我可不喜欢。”
  “我是个好车手,齐娜。”
  “我知道的。”
  “那就放松些。”
  “我做不到。”
  劳拉叹了口气,假装作出一副生气的模样。“你会放松吗?”
  “睡着时就放松了,”齐娜说道,这时野马车在高速转弯,齐娜用力把脚蹬在车底板上稳住。
  这条双车道路两侧是狭窄的砾石路肩,路肩外侧是斜坡,坡上长满了野生芥子和滚地圈环状荆棘,再下面是一排很高、黑色的桤木树,树枝上抽出了早春的枝芽。桤木树后面是一片透露着深红色的葡萄园,齐娜十分担心她们的汽车最终会偏离公路,跌落进斜坡,撞到树上,她的血会流入泥土里,肥沃着附近的葡萄。
  可劳拉却轻松地驾驶着野马车转过弯口,前面是笔直的向上斜坡路。
  劳拉说道,“我敢说你就是睡着了也是在担心受怕的。”
  “哎,最近在做梦时,总是会梦见鬼怪之类的东西,让人心神不定的。”
  “我也常做梦,却没梦见什么鬼怪的,”劳拉说道,“我做的那些梦都是十分有趣的。”
  “比如从炮筒里射出去?”
  “那当然有趣啰。不是这种梦,有时我梦见自己会飞。我总是全身赤裸着,在离开地面五十英尺的空中飘浮或是疾飞,下面有电话线,田野里鲜花盛开着,时而又掠过树梢。真是自由自在。人们抬头仰望着我,微笑着向我挥手致意。他们看见我会飞,一定在为我感到高兴,感到十分幸福。有时候有一个俊美的男人与我一起飞翔,他身材修长,肌肉强健,有一头金色的长发和绿色的双眸,能把我看个透彻。我们在半空中作爱,在空中飘浮,我会一次又一次体验到情欲的亢奋。在阳光中飞翔,下面是鲜花遍地,天上时有鸟儿飞过,那些鸟儿挥动着美丽如彩虹般的大翅膀,唱着委婉动听的歌儿,让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束炫光,是光的生灵,仿佛要炸裂开来一般,像是一团能量,炸裂开来后又会形成一个全新的宇宙体,作为这种宇宙体永久生存下去。你做过这样的梦吗?”
  齐娜终于把目光从扑面而来的路面上移开了。她一脸茫然地望着劳拉。好一会儿后她说道,“没有过。”
  劳拉侧脸望了齐娜一眼,说道,“真的没有?你从来没做过那样的梦?”
  “从来没做过。”
  “我做过许多次这样的梦。”
  “你最好眼睛盯着路面,我的宝贝。”
  劳拉望着前方,说道,“你没梦见过关于性爱的事?”
  “有时候。”
  “怎么呢?”
  “什么?”
  “怎么了呢?”
  齐娜耸耸肩。“可怕的事。”
  劳拉皱了皱眉,说道,“你梦见的是一些关于性爱的可怕的事?齐娜,听我说,你用不着做梦才去体验那种事--有许多人能做出你想要的那种想象中十分可怕的性爱的事。”
  “嗬,我是说,那简直就是恶梦,真是太恐怖了。”
  “性爱是恐怖的事?”
  “因为在梦里我总是个小女孩--六岁,或是七八岁的女孩--总是在躲避这个男人,心里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来找我,但我又知道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一些骇人的东西,像是死去一般的感受。”
  “那个男人是谁?”
  “一些不同的男人。”
  “是那些你母亲经常外出去约会鬼混的男人?”
  齐娜对劳拉讲过她母亲的许多事。她没对其他人讲过。“是的,是那些人。在实际生活中,我总是能躲开他们。他们从来休想碰摸我。在梦里他们也没能碰到过我。可那总是种威胁,总是可能会……”
  “这样的话,那就不单单是做梦了。那些还是记忆片断。”
  “我真希望那只是梦而已。”
  “那么你醒来后又觉得怎样呢?”劳拉问道。
  “你是指什么?”
  “你是否感到浑身潮热,焦躁不安,有男人要对你做爱时纵情放松自己……或是总会受到过去阴影的压抑?”
  “你这是--开着八十英里的快车,又要做心理分析?”
  “不愿回答我的问题?”
  “你真是个喜欢探听闲事的人。”
  “这叫朋友情谊。”
  “这叫爱管闲事。”
  “不愿回答我的问题?”
  齐娜叹了口气。“好吧。我喜欢与一个男人呆在一起。我并不是要把自己禁锢住。我承认,虽然我从没感到过自己像是什么光的生灵,仿佛要炸裂开来形成全新的宇宙体,但我感到很满足,总是十分快乐的。”
  “完完全全?”
  “完完全全。”
  齐娜一直到二十一岁时才与男人有性爱关系;到现在为止,与她有这种亲密关系的男人也才有两个。那两个人都是举止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十分体面的男士,齐娜与他们各自交往中都充分体验到了情爱的愉悦。她与其中一个男士的关系维持了十一个月,另一个男士则为十三个月。她的这两个男友都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痛苦的回忆。但是,他们两人也都没能帮她消除往日可怕的恶梦,那些梦魇仍然不时纠缠着她,使她始终无法身心如一地投入到情爱中去。对于她心爱的男人,齐娜可以以身相许,但即使在热恋中,她仍然无法投入自己的全部情感。她不敢无所忌讳,毫无保留地信任别人。在她的生活中,除了那个喜欢开快车和做飞翔类梦的劳拉·坦普尔顿可能是个例外之外,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完全赢得她的信任的。
  齐娜长着一头乌黑的亮发,劳拉则是碧眼金发,但两人却很相像,仿佛是姐妹俩。两人都是五英尺四身高,修长苗条,两人的衣着尺寸也相同。两人又都是高颊骨,面容姣好。齐娜总是感到自己的嘴太宽大了些,但同样长着一张宽嘴的劳拉却说根本不宽,只是很“大方”罢了,笑起来特别迷人。
  然而,正如可从劳拉喜好高速运动中看出,她俩在某些方面却是截然不同的。正是那些不同之处,而不是她俩的相似之处,把她俩吸引在了一起。
  野马车冲到了坡顶,不再会有熊熊燃烧的车辆或是欢呼的观众,而在她俩前方的是一辆老型号的别克车,慢悠悠地爬行着,远远低于路标限定的速度。劳拉放慢了一半速度,跟在那辆车后面爬行。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中,齐娜仍然看到了别克车里是个圆圆肩膀的白发老人。
  她们所在的路段是个禁止超车的区域。道路时起时伏,左拐右弯,又变成了上坡,眼前的视距很有限。
  劳拉打开了野马车的前灯,她的用意显然是督促别克车主要么加快速度,要么是在路肩变宽些时尽量靠边行驶,让她的野马车能超越到前面去。
  在她们的前面,别克车里的老人望了望他车的后视镜。
  前灯光线中的老人白发,若隐若显的老人后脑以及老人在望后视镜时闪现的眼神,突然在齐娜心里激起了一种似曾经历过的错觉。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往日的记忆又勾上了心头,那是她极力想忘却,却一直无法摆脱的一件往事:十九年前的一个黄昏,在佛罗里达州一条荒凉的公路上发生的往事。
  “天啊,”她脱口喊道。
  劳拉瞥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齐娜紧闭着双眼。
  “齐娜,你脸色苍白,究竟怎么了?”
  “很久以前……我当时还是个小女孩,只有七岁……我们当时可能在佛罗里达大沼泽地,也可能不在那儿……那儿的土地十分潮湿泥泞,像是沼泽地。没有什么树木,仅有的一些树上也都爬满了铁兰。那儿是一片平坦地,四周低垂的天空覆盖在大地上,夕阳西下,光线像现在一样逐渐变得暗淡。当时我们在一条乡间小道上开车,四周一片荒凉,不见人间踪迹,那是条狭窄的来回道乡间小路,路上没有其他车辆,显得十分孤零……”
  齐娜的童年是和她母亲以及一个叫吉姆·沃尔兹的人一共度过的。沃尔兹是基韦斯特岛(Key West)(注:是美国佛罗里达州南端佛罗里达群岛的最西端岛屿。)人,平时靠贩卖一些毒品和走私枪支为生,时而来齐娜家与她们母女俩住上一两个月。他们刚去什么地方办了些生意上的事,这时乘坐沃尔兹那辆老式的红色凯迪拉克车返回群岛去。那种老式的凯迪拉克车有着很大的尾翼,车前后都装有结实的镀铬挡杆。沃尔兹在笔直的道路上开得飞快,时而时速超过了一百英里。这样开了大约十五分钟,前面出现了一辆棕黄色的默西迪斯车,车里是一对老年夫妇,开车的是老太太。老太太的模样很小巧,银色的头发很短,大约是七十五岁左右。她的车大约只有四十英里的时速。沃尔兹是可以从旁边超车过去的,当时正好是在可以超车区域,前面道路十分平坦,几英里外也没有其他车辆。
  “可当时他一定是吃了什么东西,显得十分亢奋,”齐娜对劳拉说道,她仍然闭着眼,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仿佛脑海中记忆的那一幕又像电影一般在眼前放映了。“他总是吃了什么东西,神情变得很亢奋。那天可能是可卡因。我也不知道。也可能记不得了。他当时还喝了酒。他和我母亲都喝了酒。他们在酒里加满了冰块。喝了好几杯葡萄柚汁和伏特加酒。默西迪斯车里的老太太开得确实很慢,沃尔兹被激怒了。他不是个理智的人。开得慢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完全可以超车过去的。可他看见老太太在空荡开阔的道路上开得这么慢,简直是怒不可遏。吸了毒品,又喝了酒,就是这样。失去了理智。他发起怒来……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裂,龇牙咧嘴。我还从来没看见过比吉姆·沃尔兹暴跳如雷更可怕的样子了。他的暴怒也使我母亲兴奋起来了。以前也经常这样。她怂恿他,替他鼓劲。我当时坐在后座上,紧紧地倚在椅背上,求我母亲不要这样。可她不听,仍然不停地鼓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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