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消失的踪影
作者:[美国]斯蒂芬·怀特 著 张廷佺 译
我把头探出门。“你在开玩笑吧?快告诉我你在开玩笑。”
她转向候诊室去接她的下一个病人时,扭了扭屁股,以此作为回答。她回头大声说:“从记录来看,我也觉得他是人格分裂。艾斯伯格综合征,我的……”她又扭了扭屁股,以此作为结束。
20
新年前一天的下午又多加了一次诊疗,但这次鲍勃没带立体声唱机来。
我一点也不吃惊。事实上,我倒有些希望他会表现得很平常,就像根本没跟我聊过马洛里的事一样。
鲍勃把他背上那只老式的诺斯菲斯牌的皮底背包搁在地上,在我对面重重地坐下。他一年到头都穿着那种蓝色,领口处有纽扣的牛津布衬衫,外面再罩一件已经穿得很旧的、羊毛衬里的粗斜纹棉夹克衫。他懒得把外套脱掉。鲍勃有两件夹克衫。这件有羊毛衬里的是冬天穿的,另一件没衬里的则是春秋两季的。
他没跟我打招呼。从我到候诊室把他接进办公室起,他就没往我这儿扫过一眼。他看上去疲惫不堪,神情恍惚。我不由地想,为这么一个总是尽力与他人保持距离的精神病患者再进行一次诊疗是否明智。
我说:“你好啊,鲍勃。”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左肩,直愣愣地定在了我身后那堵墙上。我真想转过身,看看到底是什么那么吸引他。但我知道那儿除了油漆,什么都没有。
可以这么说,如果你查一下我最近一百个病人的家族史,你会发现不少人的童年比鲍勃更为不幸。我这么说不是指鲍勃小时候所承受的痛苦微不足道,我只是想从一个更为客观的角度来说明问题。
但那些病人现在的心理状况比鲍勃要好得多。对我来说,这就意味着鲍勃现在的心理问题并不完全是由他不幸的童年造成的。
鲍勃的父亲脾气坏极了,后来听说他还喜欢动手打人,对此我并不吃惊。在鲍勃四岁时,他就抛弃了他们。鲍勃的哥哥与母亲住得很近,在高中曾是个足球明星,在大学里也很有名气,现在是个成功的税务律师。鲍勃心里很清楚,虽然他们两兄弟曾在同一屋檐下长大,但他们从不属于同一世界。
他的姐姐比他大五岁,鲍勃一直认为她几乎是个圣女。在他父亲抛弃他们一年后,死于白血病。那天鲍勃正好开始上幼儿园。
她是早饭前死在家里的,可母亲坚持要鲍勃在开学这天去学校。
按照鲍勃的描述,他的母亲忽冷忽热、捉摸不定。我猜,要是她走进心理诊疗室,再出来时就有可能被诊断为301.83型边缘性人格分裂症患者。
一个人在童年时碰上这些已属不幸。但更不幸的是,我发现他总会遇上更糟糕的事。
一直如此。
如果说鲍勃怪异不定的性格并不完全由他不幸的童年造成,那他的本性、他家族世代的基因遗传会不会是成因呢?有可能。
然而最大的可能是他的遗传特性和不稳定的家庭生活这两个重要因素的相互结合,还有基因结构之间无法预知的相互影响,最终导致了鲍勃现在的性格。
但对此我并不肯定。我惟一的慰藉就是对于他的一系列病症,从孤独症到人格分裂,我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从中我获益匪浅。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再遇到鲍勃这样的病人时,我就能应付自如了。
鲍勃说:“多伊尔的房子卖出去后,我就得帮我的卡马罗车另找个地方了。”
多次诊疗后,我发现鲍勃常常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话,开始我们的交谈,就好像在他的脑海中,我们已经就这个话题聊了很久,和我在一起时——也许他只是漫不经心,但这样的可能性不大——他是有目的地,下定决心要把他心里所想的说出来。我只是奇怪,前后呼应、过渡、衔接这些必不可少的修辞手段为什么在他的讲话中全都不见了呢。要把鲍勃彻底治好,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就目前来说,跟上他的思维节奏也是我的职责之一。
然而,那天最引我注意的是鲍勃并没有以马洛里为话题开始我们的谈话。
“多伊尔是……?”我问。
“租给我车库来停我那辆卡马罗车的人。”
鲍勃很不耐烦地为我把这个简单的事实又复述了一遍,好像是被迫这样做似的。虽然那星期他提过车库的事,但我能肯定此前他从没提过多伊尔这个名字。
“他要卖……?”我猜他要卖车库。
“他的房子。秋天起就已经开始出售了。等他真的卖掉了,我肯定得重新找地方停车了。”
鲍勃把车停在马洛里家的隔壁。这栋房子是一个叫多伊尔的人的。
有意思。劳伦从没跟我提过这事。我也从没在报纸上读到有关这事的花边新闻。博尔德的《照相机日报》上没有,丹佛的报纸上也没有。
在马洛里失踪前,这栋房子已经开始出售了。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详细的报道吗?不知道,有可能。我提醒自己,我可不是专门研究这起案子的。
鲍勃很担心没有车库停放卡马罗车。
需要核实。
“鲍勃,你跟这个叫多伊尔的人说过话吗?你知道他怎么安排……那个车库的吗?”
对于鲍勃来说,凡是跟人际交往有关的事,即使是理所应当,他也不会去做。
“他要卖房子。外面已经竖起了招牌。有什么好问的?两个月前他就搬走了。那地方真不错,我可买不起那样的房子。”
鲍勃的回答比平时急躁些。我发现自己很小心翼翼。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我明显感觉到自己说话十分谨慎,“他把房子卖掉后,你得另找地方停车了吧?”
鲍勃的下嘴唇抵着尖尖的上门牙,又松开,这么做了三四次,他说,“其实我不用付钱给他。”
又轮到我了。“你不用付钱?车库的钱?”
“唔……你知道,他帮有钱人造喷水池啦,池塘啦,小溪啦,瀑布之类的东西。那是他的……他的生意,做得很不错。我指的是,他最起码买得起那栋房子,对吧?那房子的地下室里有个家庭影院——一个真正的家庭影院。看上去……绝对是个看电影的好地方。实在太棒了。他生意一定做得很好。我帮过他几次,多数是在周末。他就让我把车停在他的车库里,还让我看过几次电影。这难道是他的三部曲?哦,那是交易。那肯定是交易。我也许是吃亏了。我不知道。我当初应该仔细考虑一下的。”
认识鲍勃两年了,可我不知道任何有关多伊尔的事,也不知道他周末帮忙造水池的事,那些有钱人为了自己贪图享乐,竟然如此糟踏沙漠地带稀有的水资源,仅仅是为了装饰他们的豪宅。对于眼前这个男人,我还有多少没了解的呢?
凭我的经验,对于像鲍勃这样的人,我不了解的事往往多得惊人。
“三部曲?”我问,试图避免冷场。
“知道《指环王》吗?”他向我解释,当我是笨蛋一样。
“当然,”我想自己真是自取其辱。当然。鲍勃还能知道什么别的三部曲呢?“我不知道你为别人工作,鲍勃。”
“只是运运土而已。”
“你是指这些事情并不重要?”
“有什么重要的事?铺乙烯基衬里,搬石块,排水管,安水泵。都很容易。但人们付给他很多钱。你应该去看看他的院子。四周环绕着小径,还有假山。一个大水池,一条小溪,一座小桥,两条瀑布,还有那些鱼——哇,真是太棒了。为了这些东西,我们运掉好多泥土呢。我喜欢开那辆小拖拉机,红猫牌的?那种感觉真叫人兴奋。”
“就这些吗?”
“我告诉过你,他搬走了。在房子卖掉前,我帮他看房子。铲掉路上的泥土,扫扫地,检查检查定时器、灯之类的东西。我想我会回去好好算一算。我可能吃亏了。”
就算他真的吃亏了,他好像也没有很沮丧。
如果鲍勃有情感,我想知道他要表达的是哪种。是因为失去车库而恼火?是因为不能再做修建喷泉之类的兼职而难过?是因为怀念跟多伊尔的什么关系?
所有这些?我不知道。
“你会怀念它吗?”我问。我故意用了“它”。这样,鲍勃可以自己选择“它”所指代的东西。车库,工作,朋友。由他选择。
“怀念什么?”他问道,立马戳穿了我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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