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消失的踪影
作者:[美国]斯蒂芬·怀特 著 张廷佺 译
有时鲍勃会半摇头做出反应。他会把头转向一边——我觉得总是右边,但我没有证实过——然后开始摇头,而在鼻子转回到中间位置时便戛然而止。这个姿势生硬又不优雅,他的脸会像是突然撞到了哪个透明障碍物一样一直抽搐着。通常他嘴里还会发出鲍勃特有的“嘘……”的声音。
几年前,我的另一个病人也会做出同样怪异的举动。我觉得那挺稀奇的,就好像同时认识两个肘部长出第六只手指的人。
那天——我再次逼问他,如果多伊尔卖掉了房子他会怀念什么,之后——鲍勃把头转到一半戛然而止,并发出“嘘……”的声音来强调他有点被激怒了。
跟往常一样,我把他这个小小的舞蹈动作视为不耐烦的表现。要是其他病人,我自己想想也就算了,但对于鲍勃,我得尽量把一切都表现出来。人类的行为对他来说已经深不可测了,更不用说思想了。
“你不喜欢我的问题?”我想一步步让他了解我的想法。
“我不喜欢任何人问任何无聊的问题。”
鲍勃说“任何人”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不想我把“无聊”误认为他对我个人的不满。他学会了表达不满应对事不对人,我将这点视为我诊疗过程中的一大进步。要是在别的时候,哪怕看到鲍勃在同情心方面微不足道的进步,我都会得意不已。
但那天不会。我知道又轮到我了,但我决定沉默。鲍勃接下来要说的会说明些什么。
我察觉到鲍勃正等着我在我们现实里的棋盘游戏中走下一步棋。许久后,他把目光从我身后那面引人入胜的空墙上移开,偷偷向我瞥了几眼,接着又看着自己的手。眼神又开始迷离了。
这总是让我毛骨悚然。
终于,他对我不遵守游戏规则,搅乱他那个世界的秩序也无可奈何,他说,“现在还不安全。我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什么。太快了。”
嗯?“什么太快了?我不大明白。”
“有很多东西我没得到,”鲍勃说。
我们到底在聊什么?“因为多伊尔要卖房子吗?”
“我搞不懂周围都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怎么发生的……这可能是一个错误。我稀里糊涂被牵扯进去了,是的,被扯进去了。这种事不常有的。”
“你是不是又在讲马洛里的事了,鲍勃?”
他又半摇了摇头,大叫,“嘘……”
21
在心理诊疗时,我总是——几乎无一例外——考虑得很周到。我的一言一行都是经过斟酌的。诊疗时我很少会胡乱说话或鲁莽行事。我这么说不是指在我事后反省时,从不觉得自己给出的建议不恰当或是说得实在愚蠢。我只是想说我每走一步都目标明确,即使这一步是否可行充满争议,但至少是经过我再三考虑的。
但我接下来问的这个问题却着实没经过大脑思考,就好像在汉娜·格兰特出事那天,我穿过走廊去转玛丽·布莱克办公室的门把手一样。我说的是:“为什么不谈谈多伊尔的事呢?”
多伊尔无疑是相当重要的。鲍勃的生活缺少人际交流,然而不管怎样定义人际交流,他跟多伊尔有所交流是显而易见的。在这次心理诊疗过程中,对于这个病人,对于他的问题,他与多伊尔的交流是至关重要的。
如果把鲍勃的病症比作大陆板块,多伊尔在鲍勃生活中的出现是否标志着板块发生了漂移,病症发生了变化呢?我得承认有这可能。鲍勃真会有朋友吗?但如果多伊尔对他真的很重要,为什么之前鲍勃从没向我提起过他呢?
多伊尔的突然出现是不是说明了一些不容我错过的事?关于我和鲍勃的关系或者可能更重要些,关于鲍勃怎样看待我和他的关系?
鲍勃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提到多伊尔的,这个问题对于他的心理诊疗也是个关键。鲍勃在讨论“失去”时决定谈谈多伊尔。这个“失去”,表面看来,指的是他珍爱的卡马罗车失去了车库,但他在谈话中提到多伊尔,这本身就意义重大,不是吗?
有可能。我承认我不是很清楚。我隐隐觉得自己可能正要完成心理诊疗方面的经典之作。
我的工作与其说是一门科学,不如说是一门艺术。
“多伊尔没什么特别的,”鲍勃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尽量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接着说,“但你认识他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吧,我记得你以前没有提到过他。”
“我不了解他。我只是把车停在他家。另外,我肯定提到过他。”
“你有时还为他工作。”
他仔细考虑了一下,好久才说,“我还为科罗拉多工作呢,可我并不了解州长啊。”
他反驳得很巧;我提醒自己鲍勃是个聪明的家伙。他在大学里工作,政府对这所大学的资助越来越少,学校的日子也不好过,因此鲍勃对科罗拉多州长比尔·欧文的领导风格有些不满。鲍勃也会常常痛骂政事,有一次他提到了州长,特地把“欧文州长”说成了“看不见的比尔”。
我不想在政治话题上浪费时间。“上星期前你确实从没提过多伊尔。”
他又像开始时那样了。“随你怎么说吧。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来这儿是讨论问题的。多伊尔不是问题。他是人。我为他做点事情;他让我用他的车库。各位,就这样。”
原来鲍勃还会模仿《疯狂的曲调》华纳兄弟影片公司的系列动画片名。里说话的腔调,真有趣,这以前我从没听到过。跟鲍勃的谈话中,有趣的地方就像小童星脸上的青春痘一样少之又少。我告诉自己先别管这个,如果真的重要的话,以后肯定还会再碰到这种情况的。同样,我本也可以让多伊尔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也许我应该这么做。但我选择了进一步追问。“我觉得你以前从没提过他,真有趣。”
他感受到极大的挫败。“真的吗?你觉得这很有趣吗?我也从没提过我在银行使用的出纳员,可我同样也是每星期都看到她的。”
他说“使用”?他“使用”出纳员?当今这个自动取款机的时代,还有谁会每星期都在意银行的出纳员?一个患有人格分裂的家伙不是该更喜欢自动取款机吗?
接下来该讲什么,我有几个选择,其中之一就是让人感兴趣的关于银行出纳员和自动取款机的问题,但我猜这也会是条死胡同,就像“看不见的比尔”和《疯狂的曲调》一样。我提了个不需思考就能回答的问题:“你现在谈到多伊尔,这是否表示他已经构成了问题?”
“只有当我必须找一个新车库时他才会成为一个问题,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嗯……我就有问题了,不是吗?”
“如果多伊尔卖掉了房子呢?”
“是的,直到他卖掉房子。”
“你现在的房东没有车库可以租给你?”对大多数病人我都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但鲍勃要么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要么就只见森林不见树木,而且我的工作也包括帮助他理解身边的世界,尤其是其他人居住的那部分世界。
“他有一辆又笨重又难看的货车。车库里没别的地方了。”
我身子慢慢往前倾,肘部支在膝盖上,稍稍拉近了些我们两人的距离。我几乎能肯定这个举动在鲍勃看来是不受欢迎的入侵。不过没关系;这正合我意。“你刚才说现在还不安全,指的是什么?跟多伊尔有关吗?”
我比平时追问得更紧了。我的许多其他病人,也许是大多数病人,不会把类似于我对鲍勃关于多伊尔和车库的追问视为对质。但鲍勃对我的穷追不舍感到有压力,就好像我把他逼到了墙角,于是他伸出手在背后乱摸一气,试图碰到墙壁。他的呼吸变得更急促了,本已苍白的脸颊变得更没血色了。
“有关的吧,”他说,但只是试探性的。他比我想像的更擅于自卫。
当我自问这样坚持对于临床诊疗是否有意义时,我把一句已经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出来,“我觉得你好像很挂念马洛里。”
他立刻回答:“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
又一个巧妙的回答。这让我对鲍勃刮目相看,但也许我不该这样。因为通常人格分裂病患者具备的本领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两年多了,在鲍勃身上,我还是会有新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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