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两个男孩全天都像懒猫一样泡在泰奥的卧室里,侃着电影,设计出无数问题来测试相互间对影片的记忆,翻检泰奥的照片簿。
  伊莎贝尔却不耐烦他们这些孩子气的消遣。她在读一本凯诺(注:R. Queneau(1903—1976),法国作家,20世纪20年代参加超现实主义运动,其作品带有黑色幽默倾向,主要有诗体小说《橡树与狗》、小说《扎奇坐地铁》等。)的小说,她把书页翻得飞快,仿佛每页的页脚都有某个令人兴奋的逆转,其结果只有在下一页开头才能揭晓。时不时地,她伸展一下瘦削的四肢,挪到地毯上的一个小唱机旁边,放上一张唱片,每一次都是那首她酷爱的夏尔·特雷内(注:Charles Trenet(1913—2001),法国伟大的chanson歌手,以放松、亲切的风度和流畅、明亮的男中音著称。)的《还剩下什么呀,我们的爱情?》,放得次数太多,都有一种沙沙声了。
  夜晚,风儿敲着我的屋门
  在熄灭的炉火前
  跟我诉说逝去的爱情。
  夜晚,秋日的歌
  在颤抖的屋前
  我想着那远去的岁月。
  还剩下什么呀,我们的爱情?
  还剩下什么呀,美好的岁月?
  只有一张照片,
  青春的旧照片。
  还剩下什么呀,那些情书?
  那些青春岁月,那些约会?
  只有无尽的回忆。
  凋谢的幸福,零落的头发,
  失去的吻,逝去的梦,
  还剩下什么呀,所有的一切?
  告诉我。
  小小的村庄,古老的钟楼,
  荒僻的风景,
  还有那云中
  我珍爱的过往。
  当伊莎贝尔再次过去放那首歌的时候——那已经是第九或是第十次了——她哥哥怒视着她道:
  “如果我再听到那张唱片,我发誓会把它一劈为二。”
  伊莎贝尔吃惊地把眼睛瞪得滚圆。
  “你喜欢夏尔·特雷内的。”
  “不对。我只是习惯了。”
  “你听听,马修。泰奥看了八遍《绝代佳人》——八遍,你能想象吗?而他竟然命令我停止播放一张小唱片。哼,我才不听呢。”
  她假作一副满不在乎的镇定态度,又把唱针放了下来。
  经过一番照例的嘶嘶的噪声,那张唱片算是清了清喉咙,特雷内的声音又唱了起来。
  夜晚,风儿敲着我的屋门
  在熄灭的炉火前
  跟我诉说逝去的爱情。
  泰奥在他那修长的懒散肢体内注入生气,站了起来,而伊莎贝尔立刻在唱机前站稳位置准备自卫。一场械斗似乎在所难免了。然后:
  还剩下什么呀,那些情书?
  那些青春岁月,那些约会?
  只有无尽的回忆……
  只有无尽的回忆……
  只有无尽的回忆……
  唱针卡住了。
  这非但没平息泰奥的怒火,反而等于火上浇油。伊莎贝尔像一般的女生那样乱挥着拳头,拼命想把泰奥赶走。
  “住手,给我助手!等等!马修,告诉我。这是什么电影?”
  “什么?”
  伊莎贝尔仍在拼命抵挡泰奥。
  “说出一部电影——住手,我跟你说!——说出一部有唱针卡住的电影。说不出来就要受罚。”
  “唱针在一张唱片上卡住了?”
  “快,快,要不然就认罚!”
  马修搜肠括肚了一番终于大声叫道,“《礼帽》”
  “《礼帽》?”
  “记得吗?福里德·阿斯泰尔正在金格·罗杰斯套间顶上的旅馆房间里跳踢踏舞,唱片卡住了(注:Top Hat,1930年代Fred Astaire和Ginger Rogers合作的最讨喜、最有生命力的黑白音乐片。)?”
  伊莎贝尔回想了一会儿,想回忆起那一场景的确切影象。
  “他说得没错,你知道,”泰奥道。
  “真妙呀,我的小马修!”伊莎贝尔叫道。
  “但,伊莎贝尔,本来要怎么受罚的?”
  “啊,”她说,“那可够你受的。”
  游戏就这样开场了。
  对伊莎贝尔说来,一切事物都得有个名号,即使那样东西根本不需要什么名号,她把这种游戏命名为家庭电影。具体操作如下:他们尽可自由行事,单独也好,一块儿也好,读读书,在壁炉前玩玩双陆,把《演出指南》上开列的明星归到相应的影片中——这往往是最乏味的娱乐了——等到其中一位突然被某种理想的回忆所激发,于是停下手里的事,用自己的表演再现那个电影场景,要求另外两位回答出“什么影片?”或是“什么场景?”再么“列举一位如何如何的角色”。
  比如当天下午,泰奥正在为他积累了多年的剪报归档,泰奥把一个玻璃镇纸——那种倒转之后就会在里面产生一场迷你暴风雪的镇纸——压在剪纸上面。突然,他的肩膀猛的一扫,也许是故意,也许是无心,把它碰到了地毯上。但他还没来得及抛出问题,马修跟伊莎贝尔一起大叫,“《公民凯恩》!”
  这个当然一目了然。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游戏也相应地越来越难。在另一天早晨,在厨房里,我们听到马修跟泰奥之间如下的对话。
  “泰奥,我想——”
  “马修,你能不能——”
  暂一踌躇,然后:
  “那就去——”
  “对不起。那到底——”
  又一阵犹豫。
  “我只是想——”
  “我是说——”
  然后马修来了个突袭。
  “说出一部影片的名字!”
  “什么?”
  “快点,泰奥。列举一部影片,一部就行,其中两个人一直想同时开口讲话。”
  随后就是一片众说纷纭:“别告诉我,别告诉我!”还有“时间到!受罚!”等等——直到泰奥要么说出答案,要么受罚。
  一开始,所谓的受罚都是付点罚款。一法郎,两法郎,五十生丁,端赖受罚者的经济来源以及胜者的心血来潮而定。不过他们很快就觉得有点腻味了,一是这点罚金实在微不足道,而且事实上,随着他们那点微薄的资金渐渐集中到了一起,这办法也就差不多毫无意义了。这可不行,作为一种考验,如果过程充满痛苦和挑战,结果也会把这种孩子气的胡闹的无害游戏一变而为圣礼和仪式般庄重,所以,惩罚的方式一定得花样翻新,得很有意味才行。
  让我们回到第一天的下午。泰奥跟马修在五点一起离开公寓。泰奥的轻便摩托用一条链子加一把挂锁锁在公寓走廊的楼梯脚。他们计划马修坐在后坐上,泰奥把他带到旅馆门口放下就径自回家,由马修自己收拾好东西,然后自己叫辆出租车返回公寓。不过泰奥存了个私心,没敢跟伊莎贝尔说起,他想回去时拐到电影艺术馆去看看,没准已经重新开放了呢。他怕他妹妹的尖嘴利舌,要马修立誓即使严刑拷打也绝不泄露。
  然而一个要你严守秘密的人几乎总会在你之前就把它泄露出来。这次也不例外。而且应验得如此之快,在马修重新回到孩子专区之前,伊莎贝尔已经获悉了即使严刑拷打也未必能从马修自己嘴里泄露出来的秘密。需要说一下,电影馆的栅栏上仍然挂着关闭的告示。
  马修也有自己的小秘密。那天是星期二,他通常要去做告解的日子。也正因此,等泰奥匆匆离开后,他也从旅馆出发,走相反的方向乘地铁去奥什大街。
  英国教堂里,正对着忏悔室的一个壁龛里立着一尊石膏的圣母像,手里捧着一个象征这个世界的圆球,像个篮球,下面是在雕刻出来的层层宽袍的褶皱。她苍白的头侧向一方。她头上的光环由一圈星星组成,活像转动着的电风扇。她抛光、散光的眼睛睁着,但看起来像是闭着,仿佛那起坏学生用铅笔涂抹了她眼睑的表面。
  马修在她面前跪下,为了某样被认为不应该祈祷的东西做了祈祷,如果祈祷成真,他又要被迫忏悔,懊恼不及了。
  他徒劳地强制自己不要讲出,即使是无声地讲出他那亵渎神灵的请求。唉!肉体的麻烦不在于其软弱,正因为其强大。
  事实上,童贞马利亚听到了他的祈祷。虽然她上了色的眼睛里没有流出泪水,马修倒是热泪盈眶了——这本身就算得上是种奇迹。
  沿着过道往回走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从忏悔室里出来。他犹豫了一会儿,进了忏悔室。
  “保佑我,神父,”他含糊地说,“因为我犯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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