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在泰奥、伊莎贝尔和马修藏身其后的街垒附近,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一位年轻的黑人姑娘正被三位CRS警官强行拖去审问。其中有两位一边往拢起的手掌里呵气一边不断用胳膊拍打身侧取暖,另一位则把她的头不断地撞向卢森堡公园的栏杆。那位年轻姑娘的头一撞到栏杆,那三个警官就一起数数,“……三……四……五……六……”
  她被欺负得怒不可遏,终于脱下一只手套,用她那涂着指甲油的长指甲在攻击她的那个家伙脖子上留下了四道平行的抓痕,抓得实在够狠够深的,他们从广场对面的街垒后面都能,或者说几乎都能看得见。
  那位CRS警官痛苦地尖叫。他极为小心地用自己的手指沿着脖子上的划痕摸了一遍,细看着指头肚上的血。他怒骂了一句“婊子!”然后用他的防暴枪狠狠地戳了一下姑娘的肚子。她摇摇晃晃、尖叫、悲嚎得像只受到折磨的动物,她跌跌撞撞地继续朝人行道走去,一条穿着网眼长筒丝袜的腿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抬起来,压在另一条腿上,就像一只正在上厕所的猫。
  泰奥实在受不了了。他不顾头顶上的火箭弹、照明弹和催泪弹,站起身来冲上前去。在最后那一瞬间,那位警官猛地转过头来。泰奥蜷起膝盖,拼力向他裆部撞去,这一撞实在太猛了,泰奥都能感觉到他膝盖骨下面“咕唧”一声。
  那位警官马上变得面如金纸。
  但接下来,泰奥却致命地犹疑起来。他无法决定下面该怎么做。除非他冲进身后的住户避难或是爬过卢森堡公园的围栏通过它南边的某个门逃跑,否则他将受到来自梅蒂西路的两面夹击。但他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就那么僵直地站在原地,简直就是芝诺悖论的活化石,在那儿等着,几乎是期盼、几乎是乞求着那两个距他只有几码远的警察以及那个拢起手心小心护着裆部、已经俯卧在地上的警察过来逮捕他。
  眼看着警棍就要打到她哥哥的身体,伊莎贝尔用手紧紧蒙住了脸。她已经顾不上暴露自己会有什么危险,迅速爬上街垒,摇摇晃晃地从上面滑下来,擦伤了膝盖、脚踝和手背,不顾一切地赶上去帮她哥哥。
  现在就剩下马修一个人了。他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要撕裂一般,失去了控制。他拼尽全力要想出个主意来。要转移目标,他对自己道。他的朋友正受到伤害,正受到毒打。这时最需要的就是转移目标。
  他狂乱地四处张望着,透过聚拢起来的各色暗影竭力想找个武器,或是某个道具。
  他突然注意到在街垒的边上有一面红旗,夹在两片长方形的铸铁栏杆之间,已经被伊莎贝尔撞倒,就那么毫不引人注意地懒懒地平躺在石块之上。
  他想起了那位身穿粗呢外套的“热情之花”。他本来就不乏勇气,这一记忆更使他豪气满胸。他将再次高举起这面旗帜。他将转移他们的注意,泰奥和伊莎贝尔就有可能安然逃脱。
  他没有再片刻地犹豫,爬上街垒,举起那面旗帜并高高地挥舞。然后,他开始高唱: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他没有感觉到“剧终”那两个字正向他奔来,犹如从隧道中直冲出来的一列火车。
  一声枪响。
  挥舞着那面红旗,马修将自己变成了一尊塑像。
  在街垒的另一边,一位CRS警官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机枪。他把它拿到近前,仿佛这才意识到它是装了子弹的。他取下了防催泪弹的面罩,面罩后面的眼里已经盈满泪水。
  “我不是故意的!”他喊道。“我不是故意的!”
  马修转过脸去,向前扑倒在地。
  那一声枪响也使另外那三位警察呆住了,泰奥和伊莎贝尔挣脱他们的追捕,向马修倒下的地方奔去,在他两侧跪下来,抱起他的头。
  他张开嘴唇。舌头僵硬地搭在下唇上。满是白沫。
  从他扭曲的面容上,他们清楚地看到一个非但是孤零零地死去而且是活生生地死去的真相。
  他曾努力想说些什么。
  但即使已经死去,马修仍会念念不忘,他想说的话说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
  随着我们逐渐成人,我们对希望和幸福的信仰却越来越少,我们内心那些终将化为泡影的想望也越来越少。
  那是十月初一个晴朗的夜晚。但狂风已经从塞纳河上吹起,滚轴溜冰高手的那些可口可乐瓶子在特罗卡代罗高台上来回翻滚,就像河上的小扁石一样随波逐流。艾菲尔铁塔就像个氖灯一般闪烁不已。
  那一夜,电影艺术馆里高朋满座,那些没能找到空坐的耗子得到特许——下不为例——可以无视消防规则的要求,随便落座:坐在通往观众席的那段楼梯上,坐在座位之间的走道上以及银幕正下方那块铺着地毯的空地上。而那些到得实在太迟的观众,只得继续挤在门厅和楼梯上,绝望地摆弄着门厅里摆放的“实用镜”、投影遮暗器和幻灯机,幻想着没准会有一个座位会空出来呢,占到座位的某位老兄也许碰巧犯了癫痫呢。
  由于大家一致提出抗议,抗议的威力又借助春天的事件大为加强,戴高乐终于被迫恢复了朗格卢瓦电影艺术馆馆长的职位。这两大国家机构:亨利·朗格卢瓦和法国电影艺术馆终于又联合为一体。
  当朗格卢瓦走上电影艺术馆的舞台时,全体观众起立,自发地热烈鼓掌欢迎“浪子回头”。
  他引见了当晚要在电影馆举行预演的《偷吻》的导演和主演弗朗索瓦·特吕弗和让-皮埃尔·莱奥。他们也受到热烈欢迎。然后灯光暗了下来,幕布似乎很不情愿地慢慢拉开。
  让所有人都惊喜不已的是,影片一上来就是阿尔贝-德-曼恩大街及与其平行、通往电影馆的那条花园小径的镜头。这一镜头之外,还有特吕弗亲笔所书的献词:“诚将《偷吻》敬献给亨利·朗格卢瓦的法国电影艺术馆。”然后镜头慢慢摇向电影馆的入口,停在铁将军把门的格栅和门上贴的“关闭”牌子之上。观众席上群情激奋,掌声大作,对这一暗指热烈欢迎。有些观众忍不住再次起立欢呼。另有一些则暗自垂泪。
  当导演和制片人的名字出现在银幕上时,背景音乐中响起了夏尔·特雷内的歌声:
  夜晚,风儿敲着我的屋门
  在熄灭的炉火前
  跟我诉说逝去的爱情。
  夜晚,秋日的歌
  在颤抖的屋前
  我想着那远去的岁月。
  还剩下什么呀,我们的爱情?
  还剩下什么呀,美好的岁月?
  只有一张照片,
  青春的旧照片。
  还剩下什么呀,那些情书?
  那些青春岁月,那些约会?
  只有无尽的回忆……
  只有无尽的回忆……
  只有无尽的回忆……
  只有无尽的回忆……
  只有无尽的回忆……
  是唱针又卡住了吗?
  如果是,那也只是对于观众中的两个人而言。他们坐在第一排,当他们倾听特雷内时,他们的眼中就像身旁的人一样泪光闪烁。但他们的泪水却自不同的源头而来,也是为不同的人而流。
  后记
  这本小说的第一版出版于1988年,书名为《神圣的纯真》。那是本人的小说处女作,虽然总体上反响还不错——有几位评论者欣喜若狂,有几位表示轻蔑,大多数则介于这两者之间——但就在出版之际,我就出于某些原因很是不满意,之后也一直难以释怀。也正因此,虽然差不多小说刚一出版,就有电影公司接洽我的代理人意欲将其改编为电影,我则告诉他毫无商量余地拒绝了事。但此后这些年间也不断有制片人表示出兴趣,我干脆要求我的代理人连他们是谁、报价多少都不必知会我。(我在这方面是个老好人,一直不善于拒绝别人。)
  我的代理人一直尊重我的请求,但坚持到2001年春他自己也缴械投降了。他觉得我应该希望知道(事实证明他没错)这次出价的不但是杰罗米·托马斯,迄今当代英国电影制片人中最敢作敢为、最少偏狭的人物(《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末代皇帝》、《超速性快感》等片的制片人),而且此次他代表的是一位我一直对其深怀敬意的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
  我接受了这次出价,而且接受了贝托鲁奇和杰罗米请我本人担任影片编剧的建议:接受这次出价是因为在我心目中全世界再没有谁比贝托鲁奇更适合这部小说的主题了;愿意担任编剧是因为我正好可以在改编剧本的同时重写这部小说——或者不如说完成一部改写本——最初的本子我实在不满意。(当然——不必隐晦——我也因此赚了一大把银子。)改换的新标题《梦想家》是我的主意,不过舍弃原书名的动力源自贝托鲁奇,他跟我后来一样不喜欢它。这是后面无数改变的开始。
  贝托鲁奇的影片已经存在了。如果读者诸君已经看过电影,他或她会认识到这本书虽然比第一版更接近影片,但绝对不是一部电影的小说版。我是有意为之。也许我能解释清楚干吗要来这套真真假假的把戏。比如:如果一个人穿了条深灰色的裤子,再穿上件同样也是灰,但又不完全是同样灰的夹克,结果看起来就会有点不尴不尬、不太优雅,给人的感觉像是要让这身杂凑硬充一身套装。还不如干脆穿件不同颜色的夹克来得漂亮。这也适用于一部小说与其电影剧本的关系。
  所以,这也就是我的小说跟贝托鲁奇的影片的关系。它们虽不妨说是双胞胎——正像我小说中的双胞兄妹泰奥和伊莎贝尔——但毕竟各有千秋。
  吉·阿
  200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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