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教士说话带爱尔兰口音,他的声音疲惫而又响亮。
  “你已经有多久没有告解了?”
  “您不明白,神父,”马修道,急于尽快了事。“我刚刚犯了罪。就在您的教堂里。”
  “呃?”昏昏欲睡的教士道,猛地从迟钝的麻木中惊醒。
  回到旅馆,马修把他的东西装进一个皮质手提箱里。然后结账,让接待员打铃叫辆出租车。
  当他的出租车在奥德翁路口附近的一个红灯前停下时,一辆消防车狂啸着从旁边开过,警笛哀号,巨大的橡胶水管盘得像发辫一般,身着红衣的消防员像启斯东笑剧(注:Keystone,1914—1920年初由美国启斯东影片公司拍成默片的著名笑剧,剧中经常出现一队愚蠢无能的警察。)里的警察那样紧抱住珍贵的生命不放。这一情景禁不住使他想起他的圣地亚哥的卧室,他父母的房子,他们邻居的房子,都是千篇一律的带洒水装置的草坪以及敞开的车库门前停着的黄白色客货两用车。消防车有某种亲切的东西,竟会让人忽发思乡之情。
  他又朝远处望去。灯已经转绿,出租车开动了。
  那天晚上马修跟泰奥和伊莎贝尔在蒙帕尔纳斯区彼安沃纽广场的一家海鲜啤酒店里一起用餐。马修做东,作为他们邀请他同住的答谢。他们要了一巨盘牡蛎、贻贝、小龙虾、峨螺、虾、蟹和龙虾,全都摆在一层厚厚的碎冰上。棰、钳、螯并用,一顿大嚼,剩下的盘子就像经过一番考古挖掘一般一片狼藉。
  他们回到公寓时午夜刚过几分钟。诗人和他妻子已经就寝。他们计划天一亮就出发前往特鲁维尔。
  诗人往往在刚开始或临近完成一本书的时候逃亡到他位于诺曼底海岸的度夏别墅。虽然早先在孩子们还小时他妻子留在巴黎,不过现在却要求她陪侍左右,在他的缪斯那喜怒无常的守护天使乐于降临到空白稿纸上的所谓灵感时间之前或之后以防有不时之需。
  至于孩子们,他坚持一定要信任他们。他们都是成熟、聪颖的生物。而且,他还有个姐姐,一位六十岁出头的老处女可以帮忙照管,确保一切正常。
  而且,事实也将屡次证明他是对的。他和妻子回家后会发现全家井然有序,他们的孩子在专心地做作业,翻译维吉尔或钻研某种牵涉到管道、盥洗池和滴水的龙头的数学难题。
  他绝猜不到,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此时公寓及其居民正在经历的变形。每次跟他们父母分离就等于任由这两个年轻人自行其是。他们的自行其是范围既广,内容又奇妙,至少从青春期开始,泰奥跟伊莎贝尔都会尽情享受由此赋予他们的肉体和精神自由。赌徒如果被剥夺了扑克牌和骰子,就会赌汽车牌号,赌雨滴滑下一块窗玻璃的速度,赌一切可以找到的东西,他们所需要的无非是一种共同的、无条件提供的共谋,然后才论到个人的不同。
  当冒险进入那个广大的世界时,他们会像两辆汽车在夜间的公路上相遇那样打亮近灯。其后,一旦通往广大世界的那扇门在他们身后关闭,这同样的近灯就会显得过于刺亮,会耀花人的肉眼。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其实算不得新鲜了,如果说他们这次的寻欢作乐显得格外刺激的话,那也许是因为他们在马修身上至少为他们那个乱伦的摇篮找到了一个孩子。
  开始的几天平静无事。每天早上,他们在厨房里吃冷玉米片粥当早餐,因为碗从来不洗,干了的玉米片在碗边上都结了一层硬壳,他们从来都视而不见。然后伊莎贝尔跟泰奥一块搭乘他的轻便摩托去他们的公立中学上课,马修则乘地铁去市郊他自己的学校。每天晚上,他们回来后,把外套、夹克和围巾往走廊的地上一扔,就退缩到孩子专区投身于他们越来越上瘾的家庭电影时间,他们已经开始为个人记分了。
  这些天对马修来说真是乐不思蜀,有时候,他在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地铁只乘到当费尔-罗歇罗站。然后从那儿步履惬意轻松地步行走到公寓,因为又要跟他热爱的导师兼冤家一起共度又一个良宵而心痒难耐。
  但这样的情形终究不会持续太久。因为这简直就像是吸毒。像是老千设计诱你上钩,先让未来的瘾君子赢上几把尝尝甜头,然后再施杀手。泰奥跟伊莎贝尔天生就是瘾君子,耽溺于对电影的热望,而且相互之间就是唯一能提供给对方的鸦片剂。而马修——如果他没离开圣地亚哥的话,毫无疑问将会顺顺当当地跟他某个童年时的甜心结婚,搞点纯洁的调情,所有的都是耐心、感激和小诡计——现在则已经义无返顾地一头扎进了他们那不稳定的命运中。
  因此,家庭电影的第一阶段,其史前时期只持续了相当短的时间,伊莎贝尔早已经耐不住性子,急于打破这种自发状态,她决定来个大变革。
  一天下午,她身着白色罩衫,戴一顶临时凑合的头巾式女帽和一副白框深色墨镜,看起来俨然某位三十年代的女明星在她乡间别墅露台上放松时被抓拍的照片,她往泰奥的卧室里看了看,他和马修正相互高声朗读过期的《电影手册》。她闪烁的眼光掠过到处乱堆的书籍、杂志、内衣、吃一半剩一半的三明治以及花生壳。她顾自微微一笑,取出一支香烟,在烟盒上笃笃笃地断断续续地用力磕着烟头。然后,夸张地喷出一口烟,咬牙切齿地从牙缝嘴角里吐出一句话,就像吐一块泡泡糖,“一堆垃圾!”
  泰奥眼睛都没从杂志上抬一下,机械地回道,“《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芙?》中的丽兹·泰勒。”
  伊莎贝尔因为大获全胜高兴得眉飞色舞。
  “错!”
  “没错!”
  “错了!”
  “在《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开场——”
  他突然意识到他的错误,说了一半就断了。
  “哦,我知道了。她在模仿某个人,对吧?蓓蒂·戴维斯?”
  “在哪部影片里啊,亲爱的哥哥?”
  “上帝,我应该知道的。是我看过的片子吗?”
  “我们一起看的。”
  “真的?”
  他拼命回想。
  “给点线索。”
  “当然不行。”
  “大度点嘛。导演的名字。”
  “不。”
  “就导演的名字。”
  “不。”
  “片名的字数。”
  “我说过了,不。”
  “片名的字数?这要求过分吗?”他开始甜言蜜语。“拜托,伊莎,拜托了。”
  “不。”
  “片名的起首字母。”
  “上帝,你真可怜,”伊莎贝尔讥笑道。“他不是个可怜虫吗,马修?你不觉得他是个可怜虫吗?”
  “马修!”泰奥叫道。“我打赌你知道!”
  但伊莎贝尔马上制止。难道斯芬克斯给过俄底浦斯什么线索吗?
  泰奥无奈,只得承认失败。
  “《森林之外》,”伊莎贝尔道。“金·维多导演。1949年。”然后:“受罚。”
  “好吧。要多少?”
  “这次不要钱,”她答道,仍在模仿蓓蒂·戴维斯。“这次我想要以货代款。”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以货代款?”
  伊莎贝尔将她那副电影明星的墨镜顺着鼻梁往下压了压。
  “我要你现在再做一遍我看你做过的那件事,当着我们的面”——她把眼睛摘下来,朝吉恩·蒂里尼那幅椭圆形的肖像挥了挥——“当着她的面。”
  这一挑战——马修虽不明所指,却依然清楚地感觉到一下子给房间增加了一种奇怪的新的暗影——造成了一种极端的沉默,极端到无法容纳所有外界、尘世声响的程度。特雷内的歌声枉然地想插进来。
  夜晚,秋日的歌
  在颤抖的屋前。
  还剩下什么呀,我们的爱情?
  还剩下什么呀,美好的岁月?
  只有一张照片,
  青春的旧照片。
   先瞥了一眼马修,泰奥又转向他妹妹,他的嘴唇因为愠怒都扭曲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哦,你知道的,我的乖乖,”伊莎贝尔继续轻快地道。“只不过,瞧,你不知道我知道而已。那些你从学校回来就把门闩上然后你床上的弹簧就开始咯吱咯吱响的下午——天哪!你竟然认为我笨到猜不出你在搞什么吗?而且,你的床就正对着钥匙孔。”
  凋谢的幸福,零落的头发,
  失去的吻,逝去的梦,
  还剩下什么呀,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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