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马修想了想他那间局促的L形旅馆房间,黄色的壁纸斑驳剥落,一块衬着轻质木框的长方形的玻璃斜靠在一面墙上权充他的镜子。
  “没,没有,没有任何灶具。”
  “那你去哪儿吃饭?”
  这个问题吓了马修一跳。不过他不想提醒泰奥跟伊莎贝尔,近来他实际上一直是跟他们一起度过每个夜晚的。他没意识到,他们乘末班地铁回到家后还会惯常把冰箱一扫而空。对他们而言他跟他们一起吃掉的三明治和煮老了的鸡蛋不过是前半夜的加餐。
  “哦,我住的那个地方总归有一份古斯古斯(注:couscous,北非一种用麦粉团加作料做的食物。)的。要不然就买点烤羊肉串偷偷带回房间。除非,”他试探性地加了一句,“除非我们一起去某个餐馆吃。”
  泰奥转向伊莎贝尔。
  “想去吗?”
  伊莎贝尔噘嘴扮了个表示厌恶的怪相。“不。伊莎贝尔不想去他那个地方的某个肮脏的餐馆吃什么肮脏的古斯古斯。”
  马修也该明白他交的好运就要到头了。
  “我该走了,”他正了正肩膀,准备第一个道别。
  泰奥望着他,带点嘲弄,又很温和。
  “你干吗不跟我们一道呢?”
  “什么意思?”
  “跟我们一道回家吃饭。他不该如此吗,伊莎?”
  马修以最快的速度扫了伊莎贝尔的脸一眼,以确定是否有哪怕最轻微的表示愠怒的阴影掠过。
  她对他微笑着。“是呀,来吧,马修。也该是你见见我们家里人的时候了。”
  据马修所知,她兴之所至转的话里的言外之意是不必深究的。但,就像所有因未得到回报的爱而备受煎熬的情人一般,他已经不再苛求了。话已经说出了口。对此他仍是感激的。因为他夜里做的白日梦,他每天对他夜复一夜的行为的事后检讨,都是跟这个有关的。
  “我很愿意,”他说,然后又略带点轻佻的口吻加了句,“我还以为你们永远都不会邀请我去呢。”
  他不再需要任何敦促者了。他字字当真。
  泰奥和伊莎贝尔住在奥德翁路一套二楼的公寓里,进门要通过一道从里院升起的狭窄的旋转楼梯,左岸有成千个一式一样的院子。如果从房间的数量上算起,这套公寓应该很巨大,但从任何有利的角度来看却都不显大,因为每个房间都很低矮狭小,无处不在的书架使它们显得更加局促。
  泰奥和伊莎贝尔的父亲是个衣饰华丽的化石,一尊身着丝绸晨衣的贾柯梅蒂(注: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是瑞士雕刻家和画家,受立体主义雕刻和非洲、大洋州艺术的影响,作品以人物细如豆茎的骨架式风格著称。)的雕像,他生活在一片虚空的边缘,但却像住在瑞士湖畔的一幢别墅里一样舒服。作为一位诗人,他是个著名的完美主义者。书写诗句时,他就像个砍倒一棵大树却只为了造一根火柴梗的伐木工。为了造第二根火柴梗,他会再砍倒一棵树。我们所谓的火柴梗就是他写出来的单字。别的作家是因为他们才华横溢的妙句得到赞赏,他则由于这样的单字备受推崇。
  他诗集每页的字数是如此之少,他的一卷诗集又是如此之薄,以至于阅读针对他作品的每篇评论花的时间几乎都要长于读他的作品本身。而且,正如所有超越于论战之上、不愿从云雾缭绕的象牙塔上屈尊下来的诗人一样,他特别在乎人家对他的批评。他在地址簿里把新仇旧账记得清清楚楚,厚度不亚于他的某部手稿。
  泰奥和伊莎贝尔的母亲是个英国人,比她丈夫年轻得多,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她的人生角色——在诗人的生活中服侍那个乖戾的病人:他的灵感。她永远随叫随到,源源不绝地为其奉上永不枯竭的安慰剂——一杯杯的印度淡茶、含混的鼓励的话语以及最重要的:沉默。有一次,当泰奥四仰八叉躺在自己卧室的地毯上听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时,她不知有多少次把耳朵贴在门上请求他把音量调小些,以免他父亲受到打搅,结果那著名的渐强音自始至终都保持在极弱音的高度。她自己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伊莎贝尔走进起居室,发现她父亲正坐在装饰华美的壁炉前的一把扶手椅上。她开玩笑地捻着他后脖颈上的头发。
  “爸爸,是我们。我们今晚要在家吃饭。”
  “电影艺术馆怎么了?”他咕噜了一声,仍埋头做他先前的工作:用一把青铜裁纸刀裁开一本书的书页。
  “关了。”她把裁纸刀从他手里夺过去。“你没看到我们有客人吗?这是马修。”
  诗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费劲地把晨衣的两裾在身前并拢,凝视着来客。他曾在美国中西部一所二流大学里做过一学期令他难忘的驻校作家,并非不惯于年轻美国人的拜访,但他们一般都是正在准备有关他作品论文的研究生。当他跟马修握手的时候,他的眼睛看起来似乎仍在自顾思考他肌肉松弛的面孔的其他部分。他的眼睑看起来就个玩偶的一般。
  “我们邀请马修共进晚餐,”伊莎贝尔继续道,“他住在一个没有煤气炉的肮脏旅馆里。”
  诗人眨了一下眼睛。他不知道“煤气炉”是什么玩意儿,还以为那一定是某种美国式的烤肉架。
  “既然如此,我建议你提醒一下你母亲。晚餐肯定不够五个人吃的。”
  马修赶紧插话进来。
  “哦,请千万别,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给您添麻烦。”
  “胡说,我年轻的朋友。我们决不能让你再回到那个没有‘煤气炉’的旅馆。请坐。抽根烟,”他从晨衣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递给了马修。
  “他不吸烟,”伊莎贝尔道。
  她父亲利落地把香烟撤回,又放回到了口袋里。
  “当然了,你肯定不吸烟,”他对马修道。“太年轻了,以我所见。住在旅馆也嫌年纪太小,不是吗?”他端详着他的脸。“你有多大?十五?十六岁?”
  马修尴尬地答道,“十八。”
  诗人又眨了下眼睛。他望着马修,怀疑的神情显而易见。明显他认为他在撒谎。接下来的一刻有些尴尬,好在他妻子及时赶到。泰奥已经告诉了她,于是她一定要把本来为两人准备的晚餐重新整合为五人的份,还要装出没有任何问题的样子。
  晚餐的过程很是可怜。诗人立刻投入一场波德莱尔引用维克多·雨果所谓的“他称之为谈话的独白”。不论他面对的是谁,是记者,研究生,是个同行的文人,还是个他的孩子结识的美国年轻人,他都三句话不离他的本行。
  “嗨,我年轻的马修?你知道,一位作家的生活除了伪装一无所有。就是你们美国所谓的‘假装’。我写诗吗,呃?根本不写。没有比这更显而易见的了。我假装写诗。我假装写出一卷诗。诗人——真正的诗人,难道不是吗?——就是一个假装写诗,假装写出一本诗集的人——直到那一刻,那奇迹般的一刻,他突然发现一首新诗已经在他面前成型,一本新的诗集已经在他面前成型。呃?正是处于这个原因,我永远不理解那类九点钟在书桌前坐下五点钟离开的作家——莫里亚克那类。什么?我们也是一种职业?废话!或者它可以跟……你要理解,只能跟……医生的职业相提并论。你跟得上我的意思吗,我年轻的美国朋友?即诗人,正如医生,必须预期会在白天或夜晚的任何时候受到召唤。这就是,灵感。正如一个婴儿,他不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时刻来到这个世界。它从不为诗人着想——绝不会。但当它确实来到的时候……到那时,你知道……那是……”——讲到此处,他的语气表现出与一个创造者诚惶诚恐地面对创造之神秘的精神痛苦相适合的谦卑感——“那真是……真是多么壮丽。我们其实就是僧侣,我亲爱的马修,头谦卑地低垂着进入文学界的僧侣,仿佛接受了信仰的命令。就这么简单。对诗人来说,主题,唯一可能的主题就是艺术本身——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我告诉你,不可能再有别的主题——这样的一个诗人就是一个把一生献给对上帝的崇拜的僧侣,对他而言,后世就是他的天堂。你”——他强调着这个‘你’字——“你知道我的意思,对不对?他灵魂的不朽。因为,除了他这个创造者的灵魂之外,什么还能称得上是他的全部作品?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如此嗤笑那些学院里假装不朽的可悲的酒囊饭袋的愚行。不朽者,哈!莫洛亚、阿夏尔、德吕翁、热纳瓦,乌合之众!简直是个墓园,马修,难道不是吗?他们都是死人,是死人,而非不朽,作为作家是死人,作为人是木乃伊,躺在他们的安乐椅上就像那些乘坐轮椅的老怪物。多么滑稽可笑!呃?而且,你知道,你知道,我也是刚刚想到,就是这一瞬我灵光一闪,即真正的不朽,拉辛、蒙田,我知道什么,(注:蒙田在其《随笔集》中提出的著名断言。)还有兰波的不朽之于法兰西学院的不朽正如天堂之于——之于梵蒂冈。呃?就是这么回事,法兰西学院就是法国文学的梵蒂冈。是的,是的,我现在看清楚了,学院和梵蒂冈。学院的绿袍不是正可以匹敌主教的红衣?呃?呃?你难道不同意?哈,哈,哈!你几乎能……还有……还有……那些星期四,你已经听说过他们的星期四,呃,那些他们用来打磨那著名的大词典的光荣的荒谬星期四了吧?何等的荒谬!你会问,那是本法语词典吗?根本不是。是拉丁语,我可怜的年轻朋友,是拉丁语。梵蒂冈的语言。他们正在把我们崇高的语言译成拉丁语,呃?您在听我讲话吗?”
  

[1] [2] [3] [4] [5] [6]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