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时间已然过了午夜。泰奥显然是想跟他抵足畅谈电影。他一直想懒懒地躺在床上跟他的影迷朋友一直神侃到深夜,也许还吸吸大麻烟。
但马修却希望一个人待着,自由地重放一遍——用慢动作——这一天经历的事件。所以他对马修的询问只是敷衍。他过于明显地打了个呵欠——他还是个刚刚出道的演员——相信他的朋友能领会他的意图。
泰奥终于很不情愿地放弃了,领他去了客房,这间客房跟“主房”的风格真是迥然不同,首先就是装饰风格典雅而肃穆,房间是镶木地板,三把直背椅子,一张狭窄的帆布床,床头,就在泰奥的卧室挂着那张劳拉肖像的位置,是一幅镶框的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的复制品。但一张丽塔·海华丝(注:Rita Hayworth(1918—1987),美国20世纪40—50年代电影红星,被称为“伟大的美国爱神”。)的快照用透明胶贴在了那位裸着双乳的肉感的自由化身的脸部。
马修在只剩他一人之后懒洋洋地脱下衣服,开始通过头脑中的放映机播放属于他自己的未经剪辑的新闻短片。很多的细节已经突现出来,就像一个剪辑师将一帧帧单独的画面从胶片上剪下来拿到灯光下细看——卢浮宫内华托的《丑角吉尔》(注:J. A. Watteau,法国十八世纪著名洛可可画派画家,《丑角吉尔》是其代表作。),宫外他们交换的吻,以及特罗卡代罗高台上战斗中的枪击与弹壳。他狂暴地试图把这些断片从他眼前挥去。他不满意于一系列的高光场景。一切都得按正确的顺序、以正常的速度展现出来。
他荒谬至极地在德拉克洛瓦的《自由》面前划起了十字,他只穿着内裤,爬上床去,默诵了一段恭顺的祷词。在昏暗中,他隐约听到房间那头如轻言款语般幕布拉动的窸窣声。他闭上了眼睛。他看到大幕已经拉开。电影开始了。
夜很深了,正片前的新闻短片早已放完,他醒了。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然后他想了起来。再然后,他沮丧地意识到他之所以醒来是因为他要去厕所而泰奥忘了指给他厕所所在的位置。
他匆忙把衣服套上,来到了走廊。但他已经丧失了方向感。他可没本事摸清这个在他看来宛如多个蜂房组成的蜂箱一般的公寓的地貌。一道走廊到头,呈直角又接上另一道走廊。左手边有扇门半开着。他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往里窥视。一个浴缸、一个盥洗台、毛巾架。他开了灯,走进去,把门锁上。
但不幸的是,这间浴室原来只是一间浴室,并非厕所。不过在一家寒酸简陋的左岸小旅馆生活的几个月已经使马修几乎本能地走向了盥洗台。他把冷水龙头打开,踮起脚尖,往脸盆里撒尿。
回到走廊,他想原路返回。房子里的空气似乎已经石化。正前方的门口透出一线微光。他踮起脚尖无声无息地朝它走去。最后扫了走廊一眼,他打开了那扇房门。
那是泰奥的房间,不是他的。一盏粉色的床头灯亮着,暗淡的灯光照在床上。他看到了什么?是泰奥和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俨然巴尔蒂斯画中的少女(注:Balthus(1908—2001),以肖像画、静物画等闻名的法国画家,以表现荒寂风景中的孤独人性及寂寞的妙龄少女著称。)。摊手摊脚地睡在床上,一半盖着被单,上身露在外面,整个身体蜷着,一副极为慵懒的姿态,头发凌乱地靠在枕头上,有一缕长发一直掠过嘴唇,她穿着一套简单的白色内衣裤,看起来不过十四岁的样子。
泰奥裸体躺在她旁边。他也睡着了,一条腿盖着被单,另一条腿露在外面,像个身穿杂色裤子的哈利昆(注:Harlequin,意大利、英国等喜剧或哑剧中光头、戴面具、身穿杂色衣服、手持木剑的小丑。),左腿暗色,右腿亮色。他仰面躺着,脚踝空悬在床脚之外,胳膊朝后,头枕着掌心,像郊游时四仰八叉地躺在野地里。他的腋窝处明显可见两团涡形的阴影,那第三团,在男性身体上形成一个倒三角的顶点的那一处被被单遮住了,下面的一条大腿却暴露无遗。
使他们形成一种惊人景观的是其中一个的肢体看起来也同样属于对方。
马修一动不动地在门口站了好长、好长时间,令他震惊不已的并非眼前的两个人活像车祸现场纠缠在一起的人体,而是他们俨然雌雄同体的不解之迷。
最后,他轻轻地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了。
在经过一个焦躁难安的夜晚后,他一睁眼就看到伊莎贝尔四肢着地地蜷伏在他的被单上,就像要准备突然袭击一样,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她肩上披了件旧式羊毛晨衣,深褐色,袖口和衣领上是一圈圈的织绣,繁复得就像轻歌剧中轻骑兵的军服。只有衣裾下粉白的一闪才表示出她晨衣下面仍然穿着前夜那身简单的白色内衣。
马修一点也不知道她蜷缩在他面前到底有多长时间了。她也根本就没给他留出提出疑问的时间,因为她马上抬起食指压在他的嘴唇上,用一种催眠师的语气轻声道,“我建议你,不要做声。”
伊莎贝尔舌头突出,手很坚定,半像女学生半像外科医生地把指尖直伸入他左眼柔软的眼角里面,慢慢把睡眠积聚在眼角的眼眵挖出来。她对着指尖上的眼眵仔细检查过之后才把它弹掉,然后又从右眼中清理出同样一块黄色的小颗粒。如果说这两个小痂壳在她指尖上看来极为微细的话,马修却感觉像从他的眼里抠出来一对骰子一般。
等这一手术终于完成之后,她优雅地往后一滑,在他床上一变而成跪姿。
“早上好!”
马修把身体往枕头上挪了挪。他注意仍然用被单盖住自己的身体,因为他只穿着内裤。
“刚才这是干吗?”
“喔哦,我的小马修,”她答道,“我是把睡眠从你眼睛里驱走。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你知道的。泰奥每天早上都要我这么做,不过我也不会放过帮第二次忙的机会。”
“想做这种事?多奇怪啊。”
“你这么想?”伊莎贝尔道,滑下地去。“你不觉得舒服?”
“我应该觉得舒服吗?”
“那是自然,”她答道。然后她拍拍手,“起来,起来,起来!房间已经醒来,等着先生的消遣呢。”
她舞动着晨衣的衣裾,在房间里闲荡,随手捡起一样样东西放在双手上掂量掂量,仿佛重新发见了某个长久未曾拜访过的童年时玩耍的旧地。
马修一动都没动。他藏在被单下面出神地望着她。
终于,她向他转过头来。
“你在等什么?”
“伊莎贝尔,拜托,我没穿衣服。”
她冲他微微一笑,抬了抬眉毛,仿佛在说“那又怎样?”,然后继续在房间里滑行,从帆布床轻快地滑到那几把直背椅子,从椅子滑到比德迈式(注:Biedermeier,19世纪早期及中期德国流行的一种家具式样。)的五斗橱,再从五斗橱到德拉克洛瓦的《自由》,要么轻轻地用指尖为每一样东西掸掸灰尘,要么用手掌充满爱意地抚摩一阵。
突然,在这一特别节目的高潮,她向马修发问。
“哪部影片,谁演的?”
他毫无犹疑地脱口而出,“《瑞典女王》,嘉宝。她恋恋不舍地向她跟约翰·吉尔伯特做过爱的房间道别的场景。”
“在将来,在我的记忆中,”伊莎贝尔以低哑的嗓音道,模仿那位瑞典女演员的口音,“我将经常在这个房间居留。”
她从晨衣的衣裾底下高踢一脚,露出赤裸的长腿,然后打开卧室的门,又向他叫道,“浴室在走廊尽头,左手第一间。我们拥有自己专用的一翼,你知道。如果你一分钟之后还不出现,我们就来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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