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两颗心轻盈得像软木塞,一颗却重得好似铅锤,他们仨沿着塞纳河岸前进,从卡鲁塞尔桥来到对岸。他们漫步过桥的时候,一艘游览观光船正从他们脚下滑过,上下甲板都灯饰辉煌,看上去就像一艘远洋客轮的缩微模型,从一侧消失,然后又神奇地在另一侧完整地重现。
  远处,就在卢浮宫花园对称的云杉林外侧,是一尊骑马的雕像,那就是圣女贞德,她的锁子甲在阳光下耀眼生辉。马修却发现自己正在想象她被烧焦的残骸散发出一种焰火燃尽后的辛辣气味,刺激着他的鼻孔。
  突然,泰奥和伊莎贝尔招呼都不打就开始疾奔。他们在为计划中的大事热身。
  他们稍有些气喘地到达了卢浮宫。
  “跑!”泰奥大叫。
  跑过一个个拐角时他们为了急转弯都像查理·卓别林一样一条腿翘起来老高!他们使打着瞌睡的保安猛地喘息着惊醒!他们把正跟着导游的一群群游客冲散!一件件艺术史上的杰作从眼前飞逝而过!独自一人或是跟圣婴在一起的童贞马利亚!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圣安东尼和圣哲罗姆!裹在金叶里的弗拉·安吉利科活像酒心巧克力!卤莽无礼的塌鼻子小爱神就像枕头一样圆滚滚地浮现在云端上而且像在熄灯后的男生宿舍里一样相互之间大打出手!蒙娜·丽莎!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像!米罗的维纳斯!她的手臂就像是在他们疾驰而过时碰断的。伊莎贝尔跑在泰奥前面,马修起跑时慢了一拍,现在也稳步赶上!伦伯朗的自画像!艾尔·格里柯的修士!《梅杜萨之筏》!然后就是笔直的走廊了,现在他们仨已经齐头并进,几乎同时到达用点彩法描绘的大碗岛上那些在褶边阳伞下休憩的马人般样形状的女士面前,难分胜负!
  他们不止一次相互碰撞,不止一次立脚不稳,不止一次正撞到保安的怀里。有人老是出事故,他们却是屡创奇迹。结果他们打破了纪录,提前了十五秒!
  他们三个肩并肩地跑出卢浮宫,一直跑到把卢浮花园抛在后头、来到了码头上才停,然后各自抱着双肩、弯下腰去,呼哧呼哧地大喘气。
  一路鼓舞着伊莎贝尔的极度兴奋使她两眼熠熠生辉。她紧紧抱住马修的脖子。
  “哦,马修,我的小马修,你真令人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然后她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泰奥原本怀疑马修会临阵退缩,会在最后一刻木呆呆地站在起跑线上被人逮个正着。他很高兴马修通过了这次考验,没在伊莎贝尔面前现眼,于是向他伸出了友爱之手。
  谁料马修竟先发制人。也许是因为他仍然沉醉在赛跑在他体内释放出来的任性无常的动物性活力中,也许是因为他感到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决不容错过,他踮起脚尖,冲动地吻了泰奥。
  泰奥猛地一缩。看样子他就要涨红了脸,说几句难听的话了,但被伊莎贝尔打断了。她开始低声地喃喃自语:“我们中的一位……我们中的一位……”
  她哥哥立刻明白了出典。他微笑着加入了叠句的朗诵。“我们中的一位!我们中的一位!”
  听到他们朗诵的人,又有谁会忘记托德·布朗宁的影片《畸形人》中在侏儒汉斯和肉感的空中飞人皇后克娄巴特拉的婚宴上,那些侏儒、白痴、长着胡子的女士和扭动着的缺胳膊少腿的畸形人所共同喊出的凶险的战斗口号?
  地平线上,艾菲尔铁塔上的灯塔已经像月亮一样准时亮了起来,召唤着他们入港。一片片咸肉一般的暗云罩着天空。伊莎贝尔仍然为她在艺术史上创纪录的九分三十秒而激动不已,若有所思地高声道:“当自然模仿艺术的时候,为什么总是选最坏的模仿?总是阿皮尼(注:Henri Harpignies(1819—1916)是法国风景画家、版画家。他的风景画素描结构准确,画面处理雄浑开阔,充满银灰色调。)的日落,从来都不是莫奈的。”
  电影艺术馆等着他们的却是个很不愉快的意外。他们无法通过阿尔贝-德-曼恩大街进入花园。在落光了叶子的道旁树下泊着准军事警察部队CRS(注:“共和国保安警察”(Compagnie Républicaine de Sécurité)的缩写。)的臃肿的花岗岩般暗灰色警车。身着紧身皮上装的警察在人行道上闲逛,漫不经心地抚摩着他们的防暴手枪。警车的窗户都加了铁栏,看起来像一个碉堡的地下室一样气闷,透过窗户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一边肩膀偶尔地抽动一下,里面的人应该是在打牌。
  一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泰奥和伊莎贝尔飞奔过特罗卡代罗广场,想登上高台。马修紧随其后。他觉得卢浮历险的兴奋正随着时间的一分分流逝而逐渐在他体内耗尽。
  高台上每一寸空间都占满了人。示威者已经爬到喷泉上,以便更清楚地看到事态的发展,同时疯狂地利用喷泉猛喷他们下面的人。另外一些人胳膊挎在一起,身体来回摆动,纷乱地叫着“昨天”。不时都会看到某个著名人物的面孔。那不是让娜·莫罗(注:Jeanne Moreau(1928—),法国著名女演员,因在20世纪50和60年代新浪潮影片中多才多艺的表演而闻名。代表作品有《情人们》(1958)、《如歌的行板》(1960)、《朱尔和吉姆》(1961)等。)吗?戴着墨镜的肯定是凯瑟琳·德纳夫(注:Catherine Deneuve(1943—),法国著名女演员,60代末成为法国影坛头号女主角及国际影坛一流影星之一。)吧?还有,那边那个肩上扛着便携摄象机的不正是让-吕克·戈达尔吗?
  站在高台最高胸墙上俯瞰着人群的是演员让-皮埃尔·莱奥(注:Jean-Pierre Léaud(1944—),法国著名演员,以在20世纪60和70年代法国新浪潮的一些主要影片,尤其是特吕弗的影片中扮演主角而闻名。),他正嘶哑地高声朗读一本复印的小册子,下面的示威者也正在分发那本小册子。
  那本小册子名为《电影艺术馆的孩子们》,它是这样结束的:“文化的敌人已经再次征服了这一自由的堡垒。千万不要让自己受到愚弄。自由是一种权利,它不是靠施舍,而是靠斗争得来的。所有热爱电影的人——无论是法国还是世界其他的地方的——都跟你们站在一起,跟亨利·朗格卢瓦站在一起!”
  朗格卢瓦的名字就是一个信号。示威者已经冲进了花园,正潮水般涌向电影馆。与此同时,随着数声尖利的哨音,CRP们举着警棍,金属防护盾遮在面前,从警车上纷纷跳下来,奔过阿尔贝-德-曼恩大街,还没来得及出手的牌被抛在了身后。
  人群被迫立刻后退,大家纷纷混乱地爬上高台,打前锋的倒在后来者的身上,在狂怒和混乱中,他们的双腿像牌桌一样瘫软倒地,直到大家都半是示威半是奔跑地退回特罗卡代罗广场,并开始沿威尔逊总统大街分散开来。
  但在那条大街跟迪耶纳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还有一排防护盾构成的屏障,从一边的人行道一直延伸到另一边,足足有三层,坚不可摧,示威最终只得结束,广场重新恢复原样。
  就像是害怕狩猎的号角、罗列的香槟、骏马的狐步与快步舞以及骑手那猩红的晚装,把狩猎跟猎人舞会混为了一谈的孩子,我们的三位主人公也分不清电影与一场直接关系电影未来的激战的差别。他们很高兴站在外围,冲着那些演员和明星欢呼致意。他们无意参加进去。他们只想做个旁观者,无辜的旁观者。
  但这部电影却拖得过长了。于是他们在结局之前就退了场。当那些在战斗中受伤的人员在侥幸没有挂彩的人的搀扶下走下地铁的台阶时,他们已经远远离开了,处在远景中,沿着左岸徜徉,成了地平线上三个几乎无法分辨的黑点。
  在奥德翁广场,他们发现他们习以为常的道别仪式竟变得有点尴尬而伤情。因为那天下午去夏约宫纯是临时起意,他们都忘了要事先准备三明治。直到现在他们才意识到他们实在已经饥肠辘辘。
  “你晚饭怎么解决?”泰奥随口问了马修一句。“你住的房间里有煤气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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