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CRS开始投掷催泪弹,弹筒先是砰地一声落在地上,然后有那么一刻什么反应都没有,在大家莫名其妙之际,但见从弹筒中升起一股股细细的橙色气体,呈椎形盘旋上升。这些气旋逐渐膨胀到巨灵般的体积,罩在示威者和CRS头上,就像是阿拉丁的油灯里释放出来的神仆那无法控制的能量。
  阳台上的市民迅速撤退,马上紧闭百叶窗和窗户。像参加战斗前把面罩铿地关闭的游侠骑士,示威者一个接一个纷纷用薄绸手绢掩住口鼻。然后他们就开始四散奔逃,秩序井然的军队随后追击。
  一个年轻的黑人被两个CRS堵在一家咖啡馆的门前。他闭着眼睛,手指防护性地紧紧遮住他卷曲的短发,在两个警察有条不紊的殴打之下倒在人行道上。从拥挤的咖啡馆里面望出来,只能看到警棍的起落,像钟摆一样有规律。那些最靠近窗户的顾客紧贴在玻璃上,鼻子都压扁了,千方百计想看到警棍打击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人,终究还是徒劳。
  稍远处,有位身着胶布雨衣的年轻女士,很上镜,很有嘉宝风韵,红褐色的长发遮在一顶胶布软帽下面,被警察追着跑过街道。她跑到一楼一扇打开的窗前,跑过了窗户后又扭头跑了回来。窗边的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起先惊恐地呆望着,然后积极协助那位女士,她匆忙跳过窗台进入他们的公寓。虽然他们马上关闭了她身后的窗户,一位警察的警棍还是毫不留情地打破玻璃硬捅了进去。
  现在,因为催泪弹的缘故,大家都泪如泉涌,那些示威者四面奔逃,朝前两步,又朝左或朝右一步,像象棋中“马”的走法(注:knight,通常做成马头的形状,一次可以水平移动两格、垂直方向一格或垂直移动两格、水平移动一格。),偷闲突然转过身去捡起一块石头朝后猛掷,一边取笑着,嘲骂着,猛地转向,打滑,跌倒,将伤者抬下火线。与此同时,就像身披斗篷、头戴冠冕的“象”一般呈对角方向横扫棋盘,CRS们无情地驱赶着他们,沿着拥挤的街道,一直朝向奥德翁广场方向追赶。
  马修跟泰奥和伊莎贝尔已经被人群冲散,他在街角撞到一个处在半昏迷状态的年轻人身上,他肤色深深的英俊面庞上有一道道血痕,像极了伊莎贝尔收藏的肯尼迪家族的那位公子。他被吓破了胆。在他裆部有一块三角形的污迹,并沿着左腿的裤线一路向下延伸。
  面对这个风暴中的弃儿,马修被深深地触动了,泪水夺眶而出。一个形象突然展现在他们面前,那个在国家美术馆门前过马路的让他销魂的怪物。而此时,他被这个年轻人的高贵深深打动,他那血痕纵横的脸、他紧闭的眼睛、他的绸巾以及他沾污的牛仔裤的高贵。
  当时泰奥的电话过早地把他从梦中惊醒。然而这一次不再是梦了。他将实现那一奇迹。他要使死者回生。
  他在那个年轻人身旁跪下,年轻人因为自己失禁而备感羞耻,笨拙地试图用柔弱的手遮住裆部那块污迹。但马修更加实际、更有效率。他把那个年轻人的手从裆部挪开,搭到自己肩膀上,支撑他坐起来靠着墙。
  “听得见我说话吗?”马修在他耳边低声道。
  那个年轻人一言未发。
  马修抬高嗓门。“你能走吗?”他问。“如果你努力一下肯定可以,你可以靠着我。我用肩膀支撑着你。”
  但他们才站起来,年轻人的腿就直溜下去,再一次跌倒在人行道上。
  “都交给我。你能行。很好,非常好。”
  马修终于费尽力气扶他直立起来,让年轻人的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脖子,脚拖拉在后面,他开始把他脱出CRS的射程。
  但没走几步,他就被一个三十大几的胡子男给拦住了。那人穿的黑色皮夹克、米色棉质休闲裤、开领运动衬衫和无框黑色墨镜摆明了他就是个穿便衣的警察。脸上还长满粉刺,看上去山羊胡底下的脸刮得很不干净。
  他脖子还挂了架相机。他一直在拍那些“头目”的脸。
  他用肩膀把马修猛地往旁边一撞,那个年轻人一下子又滑回到他倒卧的墙角,简直就像卡通片里一个被压路机压扁的人物。
  “你他妈的要干吗?”便衣警察朝马修啐了口唾沫。
  “我?我想——”
  “如果你不想瞎搀和,不想进局子,那就马上滚蛋!滚!”
  “但是,先生,你自己也看到了,他伤得很重。他需要治疗。”
  警察一把薅住马修的衣领子。
  “哇哦,哇哦。你不是法国人,没错吧?那种口音怎么说来着?”他嘀咕着,紧紧卡住马修的脖子。“德国人?英国人?英国的?”他说,着重发出形容词格,让对方更容易听懂。
  “我是美国人。”
  “美国人?哇哦,祝贺你,我的朋友,我的杨基朋友。”他抬脚用皮鞋的金属尖头踢了一下马修的脚踝。“你自讨没趣,要被驱逐了。驱——逐——了。明白吗,小家伙?”
  马修在他的控制中不断扭动挣扎。警察那焦褐色的手指让他直起鸡皮疙瘩。他呼出的口气中带有高卢牌香烟的味道。
  正在此时,泰奥神奇地现身在他们面前。手里握着块板砖。还没等警察先生回过神来,泰奥那块板砖就猛拍他脸上。就这一下他就给放倒在地。他呻吟一声,赶快去捂鼻子,两个鼻孔马上血如泉涌,黑眼镜从一个耳朵上耷拉下来,像是松下来的半拉旗子。
  泰奥拉起马修抬腿就跑。
  “他怎么办?”马修牵挂的是那个年轻人,现在还躺在潮湿的人行道上。“我们难道不该——”
  “你白痴啊?”
  焦急的伊莎贝尔这时也过来了,他们紧跟着示威的人群,像一阵急流投奔大海一般被驱赶到奥德翁路口。
  十字路口满目创痍。小汽车都翻倒,公共汽车被点着,咖啡馆被砸毁,餐馆被抢劫,被落在后头的伤者一瘸一拐地沿着便道费劲地挪动——这一切在在都使他们认识到,他们刚刚目睹的遭遇战跟十字路口的这场战斗比起来只不过是一场小冲突而已。
  在奥德翁广场中央,一道街垒已经筑就。为了建它,圣日尔曼大街两旁已经长了几个世纪的法桐在几个小时之内就被砍伐殆尽。战斗已经结束,胜也罢败也罢,这个街垒却仍然横跨在大街上,再无人把守,除了当篝火点燃再也一无用处。
  有位老人,头戴一顶藏蓝色贝雷帽,一只眼睛上蒙着眼罩,躲在丹东剧场的入口处。他脚下是像雪一样咯吱做响的碎玻璃,他努力在试图理解眼前的一切。泪水从他那只好眼里滚落。他大叫,并不是对着特定的某个人,“恶棍!无赖!这些树就是巴黎历史的一部分啊。被毁的是历史啊!”他还没能理解,历史其实同时也被创造着;这一历史,准确地说,就是通过砍倒大树造就的,就像要煎蛋就先要把蛋打破一样。
  地铁入口旁边是一根莫里斯像柱,柱顶上蹲着一位身着浅绿色风衣、大腹便便的年轻人,情形宛如帝国大厦顶上的金刚(注:电影《金刚》中的经典场景。)。他一直在试图站直身子,在前后左右摇摇晃晃了多次之后,他终于保持住了平衡。当他终于可以得意地俯瞰底下这一片创痍时,恐怕真会看到他像那只大猩猩一样胜利地拍打自己的胸脯呢。
  泰奥、伊莎贝尔和马修凭着直觉沿着路口南面的人行道疾奔下去,一路经过丹东剧场,经过地铁口,经过莫里斯像柱,来到拉辛路。拉辛路上的医科学校还开着门。院子里挤满了前来避难的示威者,情形好比大使馆里挤作一堆的难民。墙上贴满了宣布各种委员会、会议和集合的油印海报;还有各种宣言、最后通牒的海报,以及蜡纸印刷的恶毒攻击内务部长马塞兰、警察局长格里莫以及戴高乐的讽刺文章。
  三个朋友眼见里面着实热闹,就走了进去。
  里面的气氛真是任性胡为、异想天开到了极点。那些不过十几岁的医科学生戴着外科医生的口罩抵挡催泪弹的毒气,在走廊里游来荡去。不知道哪个小无赖在转门到手术室的上方钉上了一副头骨和交叉的腿骨——并非什么旗帜,是真的头骨和腿骨。在地下室,在校停尸房里,五六具冻得硬邦邦的裸体尸体被放在闪着幽光的担架车上示众。
  在那个冰冷的白色房间里,这些死亡的雕像,这些死亡的残缺而又灰尘满面的石膏模型,就这么暴露在肆意淫秽的品头论足和光天化日之下,看起来更像是死亡本身。他们全身上下都遍布着死亡,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身上遍布着癌细胞。恐怕连耶稣基督都无法使他们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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