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马修一醒来就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不适,又因为伊莎贝尔的入侵,他还没来得及想想清楚。现在他追溯到了其根源。她刚刚说起过她跟泰奥“拥有他们自己专用的一翼”。她说的是这个公寓的一翼吗?那就是哥哥跟妹妹可以肆无忌惮地睡在一起的原因吗?这次罗密欧跟朱丽叶时运不佳不是因为他们属于两个家族而是因为成了兄妹?不过,难道不可能仅仅是因为伊莎贝尔想在他哥哥的怀抱中寻求点安慰,以此派遣孤寂或失眠吗?难道不可能是他,马修,误读了她喜欢采用的身体语言每一种方式?她的双手,她的双脚,她这些可爱的身体末端,相互联系到一起,就像天文图表上一个灿烂的星群,一个由赤裸的乳白色四肢构成的星群。
  就在前夜他误打误撞进去的那个浴室,他找到了泰奥和伊莎贝尔。他们都只穿着内衣。泰奥在用电动剃须刀剃须,而伊莎贝尔则坐在浴缸边上修剪脚趾甲。
  对于马修而言,清洁是仅次于敬神的要务,这情形就好比一个紧邻教堂的游泳池。马修在浴室里嗅到一种类似他熟悉的游泳池中弥散的暧昧的香味,正跟他的这种小爱好一样无伤大雅。
  小时侯他是那么喜欢公共泳池,结果他虽然体质孱弱,却意外地成为一个游泳健将。
  其实,真正吸引他的并非泳池本身,虽然他喜欢观看泳池中那些年轻强健的潜水者,就像那些可爱的女像柱或喷泉雕像,鱼雷般极为优雅地一头扎入水中,然后突然像无数把剪刀一般狂暴地将水面剪成一条一缕。而令他那几乎还没怎么得到发展的感受力大为兴奋的其实更多的是发生在后台的那些场景。在那里,他惊喜交集地发现了一种由肥皂、精液和汗水混合而成的“鸡尾酒”,那些柔韧的年轻身体,美的百万富翁、裸体的花花公子、魅力的金牌得主,泰然自若、充满自信,在那些肮脏的更衣室里来回逛荡,就像人体模特一样展示他们的身体,摆出一副人体模特的造型,摆出一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或布歇(注:F. Boucher(1703—1770),法国洛可可风格代表画家,作品色调精细柔美,技巧熟练,多作牧歌、神话题材的装饰性绘画。)的莫菲小姐的姿态,面对他们那玫瑰色的两瓣屁股,真忍不住响亮地抽上一巴掌。而且还能经常瞥见某个少年那喀索斯交叉着两腿,随便搭在裆部的毛巾欲盖弥彰,正在忘情地公然自慰,那种姿势以及扭曲的面部使人联想起正处于切腹高潮的日本武士。
  “嘿,”泰奥把电动剃须刀往马修的手里一塞。“用这个。”
  马修一度不知该如何反应为好;正是这一瞬的犹疑使他丧失了掩饰的时机。与此同时,泰奥仔细打量着他的容貌——教养良好的妈妈的乖孩子的典型容貌——像昨晚他父亲那么专心地打量。
  “你不用剃须刀的,对吧?”
  伊莎贝尔从浴缸上一跃而起,凑到马修面前。
  “让我看看!”
  两个人都穿着白色内衣、白色内裤,一个的裆部隆起,另一个胸部隆起——再没有比这个更能让他兴奋,更能让他中心战栗,同时也更能让他警惕的了。
  他向后退去,却只能被困在关闭的门前,门上挂着一件晨衣和一件浴袍。
  当伊莎贝尔伸出一只手抚摩他的面颊时,他把她推到一臂之外。
  “别这样。别碰我。”
  兄妹二人撤退了。他们本以为马修会温顺地服从他们的戏谑和逗弄的。他们本以为马修已经有了免疫力,正如他们自己已经完全习惯于相互间的疯狂逗弄。然而,他们震惊地发现,他们这么近距离面对的竟是马修那双如此巨大、如此受伤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吞没了他的脸,吞没了这个狭小的浴室,直撞到墙壁和天花板,门楣和檐口,简直就像马格里特(R. Magritte(1898—1967),比利时画家,其超现实主义作品往往从意想不到的或令人难以置信的角度来描述普通事物。)笔下超大的苹果。
  “没错。我是不刮脸,”他生气道。“那又怎么样?”
  “没什么,”伊莎贝尔喃喃道,深感懊悔地笑笑。
  “我父亲就是这样,”他继续道。“他一直到二十岁上才开始刮脸。这也没什么反常的。”
  “当然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对美国人来说不太常见,不是吗?”伊莎贝尔道。“更像个墨西哥人。”
  “墨西哥人?”
  “墨西哥无毛种。”
  “什么是墨西哥无毛种?”
  “是一种狗,”伊莎贝尔道。“有趣的是他并非全身无毛。人哪儿有毛它也哪儿有(墨西哥无毛狗(Mexican Hairlesss)是血统不明的一种小种狗的统称,见于墨西哥,全身除尾尖及头部外光秃。)。问题是,你有吗?”
  “什么意思?”
  “你……这儿有毛吗?”
  她丝毫不觉尴尬地指了指她自己身体的那个部位。
  爱虽盲目却不耳聋。
  马修觉得他的下嘴唇在颤抖。有那么一刻他觉得下唇肿胀成了一小块毫无感觉的红莓果冻。他嘴里还有牙膏和水,但他猛地离开了浴室。
  在朝客房走去的时候,他能听到泰奥跟伊莎贝尔爆发了一场争吵,然后是门“砰”的一关。泰奥仍穿着内衣,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气喘吁吁地追上前来。
  “别太当真了,”他道,伸出胳膊揽住马修的肩膀。“这种事情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太晚了。我要走了。”
  “走?你还没吃早饭呢。”
  “我从来不吃早饭。”
  “但我们正要邀请你住过来呢。”
  “你说什么?”
  “我们父母明天就要去特鲁维尔(注:Trouville,法国西北部一城镇,位于英吉利海峡沿岸的诺曼底海滨一带、勒阿弗尔以南。是颇受欢迎的旅游胜地。)。要住一个月。我们本来以为你可能会高兴把你的东西搬来同住。你不必一定在那个旅馆住吧?你没预先付费吧?”
  “没……”
  “好了,那就留下来吧。如果你不留下伊莎会很失望的。我们昨晚仔细讨论过了。”
  这应该是口误。因为昨晚是伊莎贝尔首先离开的,在今天之前她跟泰奥是不可能交流过的。但马修的心思已经开始转到这个问题积极的一面,不会去计较这些小节了。
  他已经获准进入一个秘密的世界,一个他一直被排斥在外的世界,一颗距离通常的太阳系十万八千里的行星,诚实的市民跟中世纪的天文学家一样,倾向于将太阳系跟整个宇宙混同起来。那是个仅仅二十四小时前他还一无所知的世界。其间的居民只有在他们偶一兴起,就像哈里发和天使一样乔装隐性来到凡间闲逛时,他才有缘得见。
  这个环绕奥德翁广场转动的行星,已经展现出了其间纠缠在一起的大腿,凌乱不整的床铺,温暖、潮湿、窗户雾蒙蒙的兄妹共用的浴室,充满他喜欢的暧昧香味,还有什么样的秘密仍然深藏其间,等着他去一一探询呢?
  住到这个公寓里,不论多短的时间,都将是个错误:这一点他当然清楚。而不住过来也对不到哪儿去。重点是宁取正确的错误,不犯错误的错误。
  当伊莎贝尔走上前来,在他前额上印上一个纯洁的兄妹式的吻并为她的无礼语气真诚地正式道歉时,马修答应了下来。他们当天就要去旅馆把他的东西搬过来。
  据知,这套公寓确实分为不同的功能区,其中一翼就是专属年轻人的。他们称其为:孩子专区。等马修走到厨房,三个人紧挨着坐在餐桌前把涂了黄油的面包片泡到咖啡碗里时,他意识到他们的卧室距离这个家庭的中心是何等的遥远。
  因为马修自小身体太弱,从来就没去过夏令营,从来没有在自家之外用早餐的经历,所以他一门心思想把这头一天早晨的记忆珍藏起来,保持其原汁原味,丝毫没有经过投影,就像保存一张照片的底片。但因为他的每一动作都带上了一种毫无道理的隆重感,他的决定也就只好终止。就像瑞典女王一样,他觉得他并非第一次使用眼前的咖啡碗、调羹、糖筛,而是最后一次。
  因为整天下雨,三个朋友都待在家里。诗人因为早就撤退回去专心看护他的灵感,也就顾不得再关心马修的福祉了。他妻子为了特鲁维尔之行外出购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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