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你什么意思,他被解职了?”
  “我就知道这些,”雅克答道,仍在试图找个话头开口借钱。“他已经走人了——电影馆在得到进一步通知之前暂时关闭。不过我说,泰奥……”
  “马尔罗干吗要这么做?这没道理。”
  “哦,老一套了。混乱、颠倒、妄自尊大。”
  泰奥对此早就有所耳闻。据说朗格卢瓦把一卷卷的电影胶片存放在他的浴缸里,据说他把独一无二的经典片存放不当;不过同时还有,在大战期间,他像别人抢救伞兵一样抢救电影拷贝。
  他是位堪称古怪的馆长。他保卫财宝的方式是把它们展示出来。他喜欢放映电影。他认为把它们通过放映机放出来对它们只有好处。在这一点上他不同于那些认为放映会有损一部影片的胶片的档案管理员——他们可不会说微笑会对面孔造成伤害。
  然而千真万确的是,放映,就像微笑一样,的确能造成皱折。朗格卢瓦的敌人们谴责他在浪掷国家的珍贵遗产。电影,他们说,不能再存放在浴缸里了。
  从不读报的泰奥现在急着想买一份看。详情,他需要详情。他机械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硬币,看都没看就往雅克的手心里一塞。考虑到他刚刚获悉的消息,这几乎可以认为是为一个线人负信息费。
  伊莎贝尔却丝毫未因这一突发事件感到震惊。
  “我不信,”她带着一种神视者的自信宣称。“肯定搞错了。朗格卢瓦正因为一些小问题受到批评。电影馆明天就会重新开放。也许今晚晚些时候。”
  她的态度就像个听到一声枪响却告诉自己那只是汽车发动机逆火的人。
  “听着,伊莎,”泰奥道。“把那只可怕的死狐狸从你耳朵边挪开,哪怕就听这么一次。我告诉你的是雅克跟我说的。”
  “雅克知道什么?”
  “他是听维克多·史诗片说的”——维克多·史诗片是另一位耗子,之所以得此诨号是因为他酷爱廉价的意大利史诗片,那类肌肉发达的马西斯特和赫拉克勒斯在精美的长袍下故意隆起下流的二头肌的片子——“而史诗片是听一位检票员说的。”
  “等着瞧吧,”伊莎贝尔道,边说边用食指轻扣着鼻子的侧翼。
  影迷们此时也都散开,到特罗卡代罗高台边的一家咖啡馆喝薄荷汽水。花园里的阳光已经暗淡下来,与此同时,再没有一丝微风来扰乱其弥散的柔和光彩。包裹在半明半暗中的艾非尔铁塔那透明的锥形圆顶又时断时续地被来自塞纳河左岸一束更加集中的光线所照亮,活像个突出在塔顶的陀螺仪——灌木丛开始陷入阴影,生出蝙蝠一般的翅翼。
  电影馆的入口处有一对年轻人,皮肤晒得出奇地黑,穿戴着相似的粗呢外套和毛织苏格兰便帽,扭股糖一样坐在一条凳子上。就像一对嘴唇粘在一起的联体婴儿。他们丝毫不顾忌那个由世俗传统所驱动的外部世界,不断转换着他们的脖颈、肩膀和胳膊的角度,就像杂技演员在做接翻三个筋斗的表演。他们的做爱是如此原始和不知羞耻,换成一位人类学家甚至会将其误解为某种部落仪式——两个晒得黑黑的野蛮人的交配舞蹈。
  马修哆嗦了一下。他们那容光焕发的肤色令他觉得自己苍白得可耻。
  “那我们现在该干吗?”
  他们将先在特罗卡代罗高台上把他们为夜场电影准备的三明治吃掉。
  有人在广场到塞纳河岸之间的缓坡上等距离地摆放了一排可口可乐的瓶子,滚轴溜冰高手们就在其间以惊人的速度穿插滑行,身体弓得像把胡桃夹子,在最后一刻才来一个漂亮的旋转急停,此时脑袋都已经探到塞纳河里了。有一位身材瘦长的擦皮鞋黑人少年,他自己黑亮的肤色就是他本行的最佳广告,身着蓝色紧身背心和截短了的工装短裤,此时把鞋盒放到一边,穿上一双滚轴冰鞋开始庄重华美地转圈滑行,他身体笔挺,手臂平举在他优美的身体两侧,身姿宛如一个黑皮肤耶稣的受难像。丝般光滑的毛发从十字交叉的腋下茁生出来。
  他们找到一个俯瞰这一景色的有荫蔽的所在坐了下来,晃荡着两条腿吃他们的三明治。
  伊莎贝尔开始喋喋不休。特拉普派的修士宣誓缄口苦修,她则宣誓饶舌。她解释、评论着铺展在她脚下的这一景色。她在扮演上帝的角色。
  她傲慢地盯着一位橄榄色肌肤、眼睛宛如棕色大理石、略微有些髭须的少女,评论道,“你看,不论你觉得她如何,我认为她不会适合任何人的口味,我只是无法设想上帝在创造这个世界时会不把至少一个那样类型的样本包括在内。难道不是吗?”
  或者,对一个像正在做白日梦的戴眼睛的金发青年,透明的镜框正好中和了一下他略有点过于锐利的目光,“我敢说我会赋予他一对更好看的颧骨”——意思是,如果我是上帝的话——“不过,说真格的,整体效果不坏嘛,应该说相当不错。”
  再或者,对正走近喷泉的那令人惊讶的一对——患白化病而且显然是目盲的两兄弟,同样也是双胞胎,三十来岁,衣着打扮一式一样,白色的手杖也同时伸出敲打着地面:左、右、左、右,操练得像卫兵一样整齐漂亮——“喔!我得说,这我可是开了眼了!”
  开始下起雨来。伊莎贝尔号称无法忍受“触摸到我的天气”,坚持他们应该乘地铁,虽然两个男孩更愿意沿着塞纳河的各个码头漫步闲逛。
  马修在奥德翁广场的地铁站跟他的两位朋友分手,独自一人走回他在拉丁区某旅馆的房间,旅馆周边是牛仔服装店和只靠放映伯格曼和安东尼奥尼(注:Michelangelo Antonioni(1912—),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20世纪40年代兴起)的先驱,代表作有“人类感情三部曲”《奇遇》、《夜》、《蚀》等。)就门庭兴旺的小型艺术影院,还有只要一两个法郎就卖给你一串烤羊肉串外加一块黏糊糊的蜜糖或是柠檬馅料糕饼的突尼斯熟食店。旅馆的院子里充斥着一部新现实主义意大利影片的音响:舞曲音乐、一个婴儿的哭泣以及一台走音的钢琴上弹出的《献给爱丽丝》。
  睡眠也是一种情绪,跟大多数情绪一样,它也端赖现场的环境气氛:有灯罩的灯光、低垂的窗帘还有耐心和安静。它还有赖于睡眠者的轻信,有赖于他乐于相信如果他在出去之前把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那么不过几分钟他就会进入一种自我诱导的恍惚状态中。只有在这种情况下,睡眠才会同意释放出朦胧的睡意和奇形怪状的梦境。
  马修才不理会睡眠的这些玄妙的诱导。不过那天夜里,他倒是梦境连连。他的梦被一个记忆所困扰,那是此前他在伦敦去往国立美术馆的记忆。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特拉法尔加广场(注:位于伦敦威斯敏斯特的一处著名广场。)的一个安全岛上。一个年轻的男孩(美国人?德国人?还是瑞典人?)正站在对面美术馆门前的人行道上等着过马路,那个男孩的身体无与伦比地美妙。马修眼含热泪,那种只有美的极端展现才会激发的热泪,就像一个试管里不相容的液体,永远不会跟稍稍浅薄的情感搞混。他对降临到他心头的情感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因为一直到那个男孩开始穿越马路时,马修才注意到他的腿有残疾。因为一种神经性的病变,他走起路来就像个滑稽剧里的小丑,举步时膝盖突兀地猛伸出来。
  两种性质截然相反的泪水突然迷糊了马修的双眼,因为对这个令人消魂的怪物的怜悯而激发。他想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他的臂膀,吻他的前额,命令他挺直身体走路。随之,马修自己会隐身于群众之中,一大群因这个奇迹而目瞪口呆的人,他们都会因之而跪下来祈祷。换句话说,他具有一种基督情结,一种依然存在的尚未归类的精神类型。
  记忆到此结束。现在是梦境了。
  在梦中马修冲上前去保护那个男孩抗议嘲弄的路人。他大叫,但他的心是在正确的位置!——却只激起那些路人的尖叫,不,他的心在错误的地方!他的心在错误的地方!然后,他看到那个男孩站在纳尔逊像柱(注:Nelson's Column,位于特拉法尔加广场中心。为纪念英国海军统帅纳尔逊(Horatio Nelson,1758—1805)而树立。)上,挥舞着电影馆里的那块银幕,就仿佛在挥动一面巨大的黄色检疫旗(注:quarantine flag,插在船上代表字母Q的黄色信号旗,单旗表示船上未发生疾病,请求入港,双旗则表示船上发生疾病,正进行隔离检疫。)。马修开始攀爬那个摇摇晃晃的像柱。一群暴民在距离他很远的地面向他投掷石块,指挥者竟是泰奥和伊莎贝尔,他们的脸因狂怒而扭曲。他终于爬到了柱顶。他眼见着那个男孩迅速地变成纳尔逊、拿破仑,最后又变回他自己。银幕上则出现了派拉蒙影片公司的商标:积雪的峰顶闪耀着冠冕般的几颗明星。然后是一声枪响,引得马修和那个男孩在狂喜中一起朝天国的方向攀登,派拉蒙峰顶的明星辉映着他们,他们俨然就是苏巴朗(注:Francisco de Zurbarán(1598—1664),西班牙巴罗克画家,尤以宗教题材画作驰名,作品有《拿撒勒的圣家族》等。)画中的圣母和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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