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熙德(注:The Cid(约1043—1099),西班牙军人,Diaz de Bivar的称号,抗击摩尔人的英雄,被国王阿方索六世所逐,征服并入主巴伦西亚(1094),其业绩被加工渲染,写成多种文学作品,如西班牙史诗《熙德之歌》。)确实早就有过光辉的示范,他的尸体被绑在他的马鞍上,率领着西班牙军队与摩尔人奋战。但问题是没人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没人敢拍板该怎么做。这些力破旧传统的年轻斗士面对死人就此止步了。
一小时后,有消息称CRS已经调头沿大街朝圣日尔曼德普雷广场方向而去,那些当天不当值的学生,即姓名没有在学校中央走廊的布告板张贴的占领期间值勤人员名单上出现的学生,都偷偷溜到街上回家去也。
因为怕受到奚落,泰奥、伊莎贝尔和马修也一声招呼没打就开溜了。
奥德翁路口因为没有了行人和交通,使它看起来像个巨大的、通风良好的电影布景。在每个方向,沿着它的每条支路:孔代路、古喜剧院路、奥特弗伊路,有三三两两的示威者,有还在流血的,也有侥幸没有受伤的,从这个大戏曾经上演而如今已被废弃的舞台上溜过去。最后,还出现一位身披宽大斗篷的年轻男孩,他时不时地来个急停,以一个戴假发的非洲黑人恶作剧的脚尖立地旋转舞姿捡起一块逃亡的同志落在阴沟里的血迹斑斑的红色绸巾。
当天下午,他们意外地发现,圣米歇尔广场竟然幸免于难。不过,也只有喷泉周围的一家啤酒店还开门迎客。他们本来打算穿过圣米歇尔桥到西岱岛,然后经再南边一点的一座桥重新穿越塞纳河,但正当他们走过那家啤酒店的时候,店里有个人在窗户上直敲。
“泰奥!泰奥!”
是夏尔。他比泰奥大一岁,原是泰奥的同班同学,后来进入巴黎综合工科学校读经济,因此失去了联系。甚至在学校的时候,他在政治上就是个保守党和资本主义者。他读《华尔街日报》,为此他不得不向一个困惑不解的报刊经售商专门订购,当他不过是要“去银行”时,他会轻快地标榜“去见我的银行家”。不过,在一个愤世嫉俗的世界里他却并非一个愤世嫉俗者。泰奥很是欣赏他那种古板的属于旧世界的骑士风度、他上下挥动的手臂以及能晃动他纳肩宽背厚的高大身材的不出声的大笑。
他们走了进去。
就夏尔一个人端着杯窖藏啤酒站在窗前。他简直判若两人。身上不再是早已成了他的标志的像是在出于戏仿目的才穿上的严肃的黑色西装,他穿了一件紧身皮夹克,带肮脏的镶毛领子,一条斑斑点点的牛仔裤和一件太过花哨的格子呢衬衫。更出奇的是他的脑袋,周边的头发全部剃光,只在头顶结了个中国式的发髻。
“简直不敢相信!是泰奥!一向可好?”
泰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夏尔?是你吗?”
“你什么意思,是我吗?当然是我。你不认识我了?”
“你,我认识。”泰奥指着他头上的发髻。“它,我不认识。”
夏尔拧了拧它。
“不喜欢?你不认为很称我吗?”
“我不明白。”
“你什么不明白?”
“你,”泰奥无助地道。“一直那么时尚,那么衣冠楚楚。双排扣西装、圆点图案的领带、《华尔街日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夏尔倒是在打量泰奥。
“你自己也变化好大,你知道。你身上发臭,比如说。”他指着泰奥的衣服。“这堆抹布是怎么回事?你看起来活像是从左拉小说里走出来的某个人物。”
“说来话长了,”泰奥沉吟片刻后才道。
紧接着的是更长时间的沉吟,夏尔这才开怀一笑,答道,“我又何尝不是。”
然后他吻了吻伊莎贝尔,跟马修握了握手,因为他不是影迷,跟马修还是初次见面,接着道,“我请大家喝一杯如何?”
他们却想要吃的。
“吃的?哦,我恐怕,”夏尔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吧台。“总归有点短缺。不过我看看能搞到点什么。”
他们不明白他说的短缺到底什么意思。不过已经有太多他们不明白的东西了。
几分钟后,他拿着三明治和可口可乐回来时,泰奥又问起了他。
“那发髻,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直在蒙古。”
夏尔明显是想享受一下他的回答造成的影响。他如愿以偿。
“蒙古!”
“我跟一个游牧部落一起在戈壁沙漠待了七个礼拜。”
“但你的学业呢?综合工科学校呢?”
“哦,我的学业……”
他茫然地盯着前方,仿佛那些学业属于他一生中某个阴暗的已经死去的时期,早就一去不返了。
“四周看看吧,泰奥。历史、知识、想象——它们已经搬演到了大街上。它们正在发生着。它们不再是精英的私人财产了。”
“我倒不知道,”伊莎贝尔道,“《华尔街日报》一直发行到戈壁滩。”
“我不读法西斯的垃圾。”
泰奥和伊莎贝尔被这个改头换面的家伙闹懵了。
“你到底怎么了?”泰奥大叫。
他盯着那些战斗中的幸存者,现在他们正在喝啤酒和可乐,就像是两节课之间的稍事休息。“大家到底都怎么了?为什么四处都有那些街垒,那些CRS的警车?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在基督的份上!”
“你是认真问我这个问题?你真的不知道?”
夏尔细查着泰奥的表情,只道他是在取笑。
“真的!我是真不知道。”
“那你一直在哪儿待着呢?”
“我不在……”
“不在?那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回来?”
“你是怎么重新进入这个国家的?”
泰奥没有回答。夏尔的眉毛扬得像两个浓重的音调符号,望着泰奥茫然的眼神。
“我开始怀疑一直待在戈壁的是你老兄了。”
终于,夏尔认识到,出于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原因,他的这几位朋友对已然撼动巴黎十大全体师生、然后是整个巴黎、然后是“六角形的四个角”(新闻广播员乐于这么说)的这场剧变一无所知。他开始跟他们讲述这场已经被称为“五月事件”的传奇。
于是,他们这才得知他们自己的亨利·朗格卢瓦被逐于电影艺术馆如何成了五月事件的导火索;他的被逐如何至少是使早就已经郁积的反抗精神找到了突破口,点燃了一盏像奥林匹克的火炬一样手手相传的灯火。
“这可不单单是在大学,不单单是巴黎!”夏尔说,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冲动的激情。“整个法国都在罢工。电话瘫痪,银行关门,不再有邮局,实际上也没有汽油了。是真真正正的总罢工,学生和工人联合了起来,组成反抗共同敌人的共同阵线。一个新社会就要诞生了,泰奥,一个新世界!一个没有大资产阶级和小布尔乔亚,没有大法西斯分子和小法西斯分子的世界。一个再也不需要旧世界那些陈腐的老旧大师的世界!不再有达芬奇!不再有莫扎特!不再有莎士比亚!”
他喘了口气。
“不再有西区科克!”
“千万别!”泰奥大叫。
他又喘了一口气。
“你等着瞧吧,老朋友,”夏尔温柔地喃喃道。“等着瞧吧。”
巴黎成了个狂欢节。米歇尔·福柯在莫贝尔-缪塔里蒂阶梯教室领衔主讲,萨特在巴黎大学,让-路易·巴罗(注:Jean-Louis Barrault(1910—1994),法国演员、导演兼制作人,以扮演哈姆雷特和影片《天堂的孩子》中的角色而闻名。)和玛德莱娜·勒诺(注:Madeleine Renaud(1903—1994),法国演员,以娴熟的表演出色地表现出探索性戏剧的深刻内涵。)联袂在奥德翁剧院演出。购票的观众排成长龙,好的座位要加价购买,往往只剩下站票。
六楼、七楼的老太太把一盆盆水往CRS的头上倒,然后以跟她们的年龄和身份不符的速度和热情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焦躁的母亲们一直跟着示威者的队伍,一旦发现了自己十几岁的孩子就揪住耳朵往家里拽,才不去管孩子们大叫他们的示威是合法的抗议。这些青少年还算不得最年轻的斗士:因为孔多塞公立中学开除了一个学生,巴黎的中学生已经决定要举行他们自己的罢课。他们放下钢笔和木头铅笔盒,跟他们的大哥哥大姐姐并肩沿着左岸的街道游行示威。“接下来还要怎么样?”《费加罗报》一位愤怒的头头怒吼道,“我们还期望看到读小学的小孩也站起来反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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