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马修因为恐慌而战栗不已,又因为这种恐慌缺少任何焦点,更导致它在他的神经系统中灾难性地刻上了里式高震级的刻度,他抬头望着他的主人。
“年轻人,您必须得原谅我,”诗人道,安详地抚弄着面前的餐巾。“我想象是在跟您讲话。我想象您是在听我讲话,然而……”
“我是在听,”被逮个正着的马修答道。“只不过……”
“什么?”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您似乎被这个再平凡不过的打火机给迷住了,我得说,像这样的玩意儿——诚然,颜色想必不同——肯定早在您的知识范围之内了吧,即使像您这么年轻。”
他捡起那个火机,粗率地看了看,然后又扔回到桌上,就像用两个手指轻弹一个烟蒂一般。
“也许您愿意跟我们分享您的顿悟?”
“爸爸……”伊莎贝尔开口道。
“住嘴。马修?”
“好吧,先生,”马修紧张地开口道,“我刚才……”
“怎样?”
“没错,我是在玩伊莎贝尔的火机——就像您刚才那样。呃,我把它放在桌子的这个地方——格子花纹的桌布上——而它刚好对角地穿越这些方格。我这才注意道它正好跟方格的对角线长度完全吻合。看。”
为了说明,他不禁演示了一遍。
“然后我又沿着方格的外边纵向摆放,我注意到它刚好盖到这个方格跟另外的方格相交的交点。看,也正好吻合。”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上面印着蓝色杨柳图案的餐盘。“拿一下这个盘子。我确信……没错,我是对的”——大家都引颈细看——“这个火机的长度跟这儿这个小宝塔的高度相等,而它的宽度……它的宽度……看,宽度相当于通向宝塔的五级台阶。”
他紧盯着他们所有人,充满期待、满面通红。
“这并非第一次我观察这种……哦,和谐。这就像是全世界的每一样东西跟别的任何东西都不得不分有那同样几种屈指可数的有限的量度。就仿佛每一物体,每样东西的长度要么跟另一物体相等,要么等于其一半或两倍。仿佛全世界——甚至全宇宙——都存在一种形状和大小的整一。”
马修难为情地将打火机放回到桌上。
“这就是刚才造成我走神的原因,先生。如果因此打断了您的思路我深感抱歉。”
壁炉架上座钟的滴答声似乎在模仿时间的每一次心跳。诗人皱起了眉头。他探询地望了马修好一会儿,不过眼神已经不再那么不友好了。他清了清喉咙,转向坐在他左边的泰奥,泰奥正在用一只脚往后颠他坐的椅子。
“你有一位很是有趣的朋友,泰奥。我想,比你意识到的要更加有趣。你应该抓住时机更深入地了解了解他。”
他又转向马修。
“我年轻的朋友,你的观察令我深感有趣。是的,是的,确实是这样。我觉得它完全可以应用到我们的现代社会。表面看来都是一片混乱。然而,如果站得够高,站在上帝的立场说来,一切都有联系,一切皆是和谐。”
他朝泰奥和伊莎贝尔挥了挥布满褐黄斑的手。
“我的孩子们认为——我在他们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是如此,不是吗?——这种状态——这种状态——我该如何为其命名?——这种他们生活其中的反叛不驯的状态对于权力的力量来说是种真正和严重的威胁。他们认为他们的罢工、示威和静坐——‘静坐’是你们的说法,不是吗?——他们认为这些行为不单能激怒社会,最终还能改变社会。他们未能理解的是我们的社会实际上需要这些表面看来似乎正与其敌对的分裂性的因素。它需要它们正如一个垄断者需要一个竞争者——以掩盖他就是个垄断者的事实。这些示威者以及示威者反对的对象事实上只不过是其中的连锁因素——你那小小的类推如此迷人地向我们阐明的那种超然的和谐。”
有一会儿谁都没有做声。然后泰奥嘲弄地哼了一声。
“你不同意?”诗人道。“真想不到。”
泰奥慢慢地转过身面对他父亲。
“你说的什么话?如果朗格卢瓦被解职,我们什么都不应该做?如果侨民被驱逐,如果学生被痛打,我们什么都不应该做?我们根本不应该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他抬起胳膊打着手势——“因为,从上面,从上面的某个地方,从太空的某个位置看来,每样东西都是另一样东西的一部分。我们就是我们正在反对的对象的一部分,这就是我们的一部分,不管怎样,最后的结果终归是一样的。”
“我所讲的是需要有点清醒的洞察力才能免于盲目出错。”
“所以众人皆醉你独醒?在法国,在意大利、德国、美国——”
“听我说,泰奥,”他父亲疲惫地说。“在你能改变这个世界之前,你必须先理解你本人就是它的一部分。你无法置身事外,往里看。”
“你才是那个想置身事外的人!拒绝在反对越南战争的请愿上签字的是你!”
“诗人不会签请愿书。他们只写诗。”
“一份请愿就是一首诗!”
“没错,泰奥,而且一首诗也就是一份请愿。谢谢你,不过我不跟你抬杠了。我不需要你提醒我的职责所在。”
“没错!”泰奥语气激烈地道。“你是写了一行行的诗。但现在你却否决了它们代表的所有意义。”
诗人凝视了他儿子一会儿,摇了摇头。然后他转向所有人。
“几点了?”他问。
马修因为从来都不戴表,所以对时间的感觉就像盲人对声音和气味的感觉一样敏感,他斗胆道,“十点二十五?”
实际上是十点二十二分。
“亲爱的,”诗人无精打采地向他妻子叹了口气,“我们该引退了。我还有信要回……信件,不是吗,”他早年的热情回光返照了一下,“没回的信件对我而言就像没付的账单。你们三个继续聊吧,随便聊多久。你干吗不邀请马修就在这儿过夜呢?”他对泰奥道。“那个旅馆听起来让人厌恶。”
然后他站起身来,后面跟着他永远在微笑的配偶,以如此僵硬的步态步出了餐厅,即使在他背后发现一个上发条的栓你都不会感到意外的。
从上面,从太空的某个位置看来,格子花纹的桌布最像一个棋盘。命运正在部署其兵卒,加固其防线,计划其进攻的路线。但是这样的交战可以在黑白方格上按规则进行。这是一种既可以在沙漠也可以在海洋上进行的游戏。桌布的图样只不过是对那些鉴赏家开的一个个人玩笑。
伊莎贝尔点了根烟,冲马修喷了一口,只说个字,“哦!”
“这什么意思?”
“嗨,嗨,小男人。之前你为什么没用你这些哲学思考震过我们呢?你给了爸爸极深的印象。”
“爸爸只是一派胡言,”泰奥道,郁闷地剔着牙。
“我喜欢他。他们俩我都喜欢,”马修道“我觉得他们都是真正的好人。”
伊莎贝尔跟往常一样,自有一套理论。“别人的父母总是比自己的好,”她说,把烟灰弹到手掌心里。“不过,出于某种原因,”她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我们自己的父母却一直比别人的好。”
马修凝视着她。
“你知道,以前我倒从来没想到过。但这是真的,千真万确。”
“你真甜蜜,”伊莎贝尔道,附带的微笑半路上变成了呵欠,“我要去睡了。晚安。”
她趿拉着懒汉鞋绕过餐桌,先吻了泰奥,然后毫无犹疑地吻了马修。
“顺便问一声,”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问,“你留下过夜吗?”
“只要你们要我留下。”
“太好了。”
泰奥引马修去了自己的房间。床由它乱着。一架立式钢琴占了一个屋角。书架上塞满了电影史、导演的专著以及好莱坞明星们找人捉刀的自传。墙上钉满演员的照片:马龙·白兰度面带豹子般酷酷的冷漠神情斜倚在一辆巨大的摩托车上;玛丽莲·梦露叉开两腿站在纽约大街上一个地铁排风格栅处,她白色的裙裾被风吹起,绕着她的大腿就像巨大的兰花花瓣;玛琳·黛德丽(注:Marlene Dietrich(1901—1992),美籍德国女演员,1930年因主演《蓝天使》一片一举成名。)那无暇的肤色雪白细腻得都无法跟照片的底色区分开来。门边的一个长沙发上堆着一摞《电影手册》(注:Cahiers du Cinéma,1950年由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1918-1958)创办的电影杂志。它对法国电影界有着深远的影响,是法国乃至世界上著名的电影期刊。)泰奥的床头上则是一幅椭圆形的小幅肖像,因为由专业配框师装配了画框,自然比墙上的其他照片超然一等。那是吉恩·蒂里尼在《绝代佳人》中的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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