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这些突袭——确实是掠夺性的突袭——让马修觉得宛如当初从卢浮宫跑过一样惊心动魄。当他往手推车里放日常食品时,他的两位同伴就眼疾手快地往口袋和外套的衬里里面塞龙虾、块菌、鱼子酱、芒果、鹅肝、桃子等等,有一次,泰奥竟然将一巨瓶香槟塞进了他那松垮垮的灯心绒牛仔裤前面的空隙里。超市的出口在马修眼里变得跟机场的海关大厅一样令他神经紧张了。
  与此同时,诗人留给他的孩子们的那张支票却仍然摆在壁炉架上,根本没有兑现。
  流放在这个距圣稣尔比斯教堂和奥德翁剧院仅两百码之遥的孤岛上,这三个年轻人的举止行为跟船舶失事后的水手一般无二。一旦过了最初疯狂地扫视地平线寻找文明标记那一阶段之后——对他们它们是去侦察夏约宫以及甚至屈尊去上几次课,他们就开始安心把自己托付给他们放眼过去注定只能看到的漫长的勾留。
  碰到从超市偷来的美味佳肴消耗光了的时候,他们就把仍然能从冰箱里搜括来的无论什么能吃的东西烧熟吃掉。这些煎出来的古怪物什,不分青红皂白地混合着酸甜诸味,混合着冷、热、鱼、肉,伊莎贝尔将它们从她的煎锅里一股脑端上台面。如果有哪位先生因为温吞吞的酒味乳酪配透心凉的花椰菜和洋李干构成的蜜饯或者怎么都搞不清成色的芥末味蹩脚杂烩炖菜而“花容”失色,她就会兴高采烈地宣布,“尽情吃吧,就当你是在某个天涯海角的异邦品尝他们的特色菜吧。”
  将整个世界成功地挡在门外的是伊莎贝尔。模仿她妈妈的笔迹给她和泰奥学校的校长写信宣称他们俩因患病毒性肝炎而需强制卧床的是她;出面会见受其父母所托在其外出期间前来照顾他们福利的那位姑母的拜访的也是她。
  他们的姑母,这位只把其陪护之责当作讨厌的应尽义务来塞责的杰出女士,在约二十年前曾因为用一把小提琴去换一家夜总会而令诗人一家大为惊骇——也就是说,她把继承自祖父,一位波兰收藏名家的一把斯特拉迪瓦里(注:A. Stradivari(约1644—1737),意大利造琴名家,制作过小提琴、大提琴、中提琴、吉他等,其小提琴制造法成为后世楷模。)制造的名琴卖掉,为的是购买蓝色黑人,香榭丽舍大街外侧一家夜总会的一半股份。发票、卫生部的规章和歇斯底里的年轻人的喧闹、口角已经使她焦头烂额,因此她很高兴从她侄女口中得知她跟她哥哥一直都吃得很好、在学校里表现很好而且每天十一点前就上床睡觉。
  渐渐地,马修被获准接近了他这两位朋友的某些隐私。譬如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是从一本旧《巴黎竞赛》画刊上撕下来的,被伊莎贝尔秘藏在一本翻烂了的小说里,那是纪德的一本小说,书名就叫《伊莎贝尔》,照片上的人物是肯尼迪家族的某位公子,侧面像,十四岁,刚刚在潘普洛纳(注:Pamplona,西班牙北部城市。海明威曾在《太阳照样升起》中记载过当地圣弗尔明节上一年一度的奔牛大赛。)被公牛抵伤了脖子,他拥有——按她的说法是血统之类使然——“世界上最英俊的脸”。
  “我们隐瞒了我们的血统,”她道,“虽然应该显摆显摆。血统是一种很美的东西,美得就像宝石。”
  泰奥则让他细看一页他从他父亲的书桌里偷出来的手稿,他很当真地希望哪一天可以拿它换笔钱使。手稿上诗人手写的二百来个单词中只有七个幸存下来,未被涂掉。它们虽只是七个单词不假,却也正是这七个单词构成了诗人一首名诗的基石,这首名诗是诗人最经常被编入各种选集的著名诗篇中的一首。
  伊莎贝尔给马修看过一小瓶安眠药,这是她在几个月里假装失眠储存下的。这是为她最后的自杀准备的,如果需要自杀的话。
  “那是我的回程车票,”她道。“有的人天生属于自杀型,有的天生就不是。前者也并不都自我了断,后者有时也会自杀。我属于第一类,你是第二类。”
  “我绝不会自杀,”马修实话实说。“我相信,我真的信,如果你自杀了就会下地狱。”
  马修也背叛了他的终极秘密,奥什大街。
  “是因为你已经身陷地狱了你才会自杀,”伊莎贝尔道。
  “这话很机智,”马修答道,“但耶稣更明智。那我们这么说吧:我绝不会自杀,因为我爱你。”
  “话虽这么说,但你不可能永远爱我的。”
  “我会爱你到永远。”
  “我深表怀疑。如果爱跟永远不压韵(注:法文中的“amour”(爱)和“toujours”(永远)正好压韵。),也许我们永远都想不到把爱跟永远相提并论。”
  马修跟伊莎贝尔经常会说起乱伦,说起兄妹的肉体之爱。
  有一天他问她,泰奥跟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泰奥跟我?我们就是,”她坦率地回答,“一见钟情。”
  “如果你们父母发现了,你们怎么办?”
  “这绝对不能发生。”
  “是呀,我知道。但如果真的发生了呢?”
  “这绝对不能发生。”
  “但只是让我们假设一下,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假如你们父母真的发现了。你们该怎么办?”
  伊莎贝尔细想了一会儿。
  “这绝对、绝对不能发生。”
  马修沉吟了片刻才又开口道:
  “我想,当一位母亲和父亲睡在一起时,你也可以将其称为一种乱伦。”
  伊莎贝尔哈哈大笑。
  “马修,亲爱的,你也无法例外!”
  有天晚上,马修第一次对他的朋友讲起了他的家庭、他的过去、他来奥德翁路之前的生活。
  “那是两年前,”他说,“我爸爸从越南回来。他失去了右臂。我们开车去机场接他的时候,都多少打点起精神,你知道,对他没了右臂会是什么样子惴惴不安。我们都站在那儿,等着他从飞机上下来。然后,突然他就出现了,全身戎装,纽扣映着阳光闪闪发亮。他看起来不错,看起来棒得很。他那条空袖子塞在口袋里,这样做的后果只使他平添了一分随意。所以当他走上飞机跑道的时候,我们都走上前去迎接他。我妈妈吻了他,拥抱他的时候哭了起来,有点悲喜交集的意思。然后我两个姐姐也拥抱了他。再就轮到我了。”
  他沉吟了片刻。
  “我当时十六岁了。有好多年没拥抱过我爸了。我们之间其实从没真正有过那种父子间的交往。我猜我这方面是因为他在服役,在越南。他那方面,我想他认为我是同性恋。不管怎么说吧,我们就站在那儿,我们俩,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是指行为上的。我只是不知道如何拥抱他。而且并非因为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不管怎样我都会有同样的感觉。不过我能看得出来这也正是他的想法。我看得出来这对他伤害有多大,使他感觉多么耻辱。”
  “那你们是怎么做的?”泰奥问。
  “我们握了握手。他首先伸出左手,我就也用左手跟他握了握。然后他就转过头去跟别人说话去了。就这样。可是也真够怪的。因为直到我父亲失去了手臂,我才真正开始爱他。他在努力用一只手洗脸、读报或是系鞋带时,看起来是如此脆弱无依。就仿佛失掉了一条手臂反而使他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但我没有抓住机会。我本来有机会但我把它浪费了。”
  电影艺术馆已经被淡忘了。他们拥有了自己的电影艺术馆,有血有肉的电影艺术馆。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一旦心血来潮就开玩游戏了。白天,他们读书、打牌或是相互爱抚,只有到了晚上幕布才会升起,夜复一夜,在六点半、八点半和十点半准时升起,星期天则改为日场。除了例行去厨房之外,整幢公寓似乎只剩下一个孩子专区,而且已经变成了一个回声室(注:echo chamber,四面用回声壁封闭的房间,用于广播和录音时制造出回声或近似回声的声音效果。),全世界影迷都熟知的那些个习语像烟圈一样满室飘荡。
  茜红色! 茜红色!
  你知道怎么吹口哨的,是吧?
  我能走,卡尔维罗,我能走!
  是美女杀了野兽。
  您娶了个荡妇。
  马塞罗!马塞罗!
  凭借不止一人之功,我的名字才改为小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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