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马修也编织了个谎言之网。他给焦急的母亲和父亲写了几封信。因为这些信不像以前的有那么多新东西可汇报,他就高兴地宣称他已经不必再住在旅馆,而是搬到了一位著名的法国作家的家里,非常走运的是这位作家的孩子不但跟他年龄相仿而且还志趣相投。
这一意外的转变令他父母欣喜不已,庆幸他们那个极端羞涩封闭的儿子终于打破了自己的硬壳,而且结识了正确的朋友。
搁在壁炉架上的那张支票早已淹没在书籍、杂志和连环漫画的海洋里,然后就被彻底忘记了。马修的银行账户也已经透支,就等着下个月从圣地亚哥寄来的支票相抵。突袭那个超市因此不再是为了奢侈而成了必须。然而不幸的是,商店的保安已经开始提防这三个人的现身;尽管他们以转移目标和设置陷阱进行反攻,有一次故意喧闹地经过商场,只拿那些他们准备付钱的东西,试图引起保安方面的干涉,期望一番毫无结果的搜查来证明他们被冤枉的清白无辜。不过要不了多久,我们也就被迫承认:大嚼龙虾和鱼子酱的繁荣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厨房的水槽已经成了脏盘子的墓地。衬衫、套头衫和牛仔裤上布满各色污迹。数天前就被认为无可救药而厌恶地丢弃了的内裤再一次从地毯上捡起来,从沙发和扶手椅底下拽出来,再拣出稍微顺眼一点的继续穿。还有,因为泰奥已经破损的床单不断拱起来而且总是夹到他们赤脚的脚趾缝里,他们中非得有一位一大早爬起来把床单塞回到床垫下面,他们终于决定移师到伊莎贝尔的房间安营扎寨。
此前这地方之所以是他们的禁地,纯是出于尊重伊莎贝尔对整洁、秩序等布尔乔亚理想的向往。就像有些疯狂的家庭主妇硬要把自家的客厅打磨、擦洗得能照出人影,以至于谁都不敢跨入一步,她坚持她的卧室谁都不得擅入,“万一有客人来访”还可以有个接待的地方。除此之外,一旦他们之间大动干戈,她还可以随时冲出泰奥的房间来到自己的小天地,一边狠狠地大咬一个苹果,仿佛咬的是她哥哥的大腿,一边沉浸到她耽溺的恐怖凶杀小说中去。
不幸可能就隐伏于我们未能准确地把握正当的幸福中。
马修不但爱伊莎贝尔,而且对她心怀感激,因为是她将他自己解放出来,是她允许他自由地伸展他的翅翼,此前他一直深感受困于自我又无力自拔,他的灵魂被禁锢在他的肉体之内不得伸展而逐渐枯萎,就像他的阴茎被禁锢在裤子里。
伊莎贝尔也爱马修,不过她跟他做爱的乐趣首先在于她藉此可以明确感受到她带给马修的快乐。她一直对做爱过程中马修的表现惊奇不已:他竟会激动到脑袋不由自主地后仰,他的瞳孔会扩大会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他那皱缩、淡黄褐色、如小鸟般温柔的阴茎会突然暴涨、铁硬并会狂暴地喷射出白色的精液——对此他们谈论的态度就像谈一棵室内植物一样直截了当。
他们俩都爱泰奥。不过,自从马修入侵之后——他进入他们兄妹生活的方式就像电影演到一半方才入场的观众——泰奥眼看着他的地位逐渐加强,成为优势。起先,他也就像只宠物,一只驯顺的小獚,朝他们摇尾乞怜,只把他当作一样暂时把伊莎贝尔和他本人从他们亲密到窒息程度的关系中转移一会儿视线的好玩的玩意儿。而现在,随着入侵者优势地位的确立,泰奥不禁开始觉得,不管对错,他自己逐渐变成了他妹妹的情人而不再是她的联体同胞,于是他也将不得不面临作为情人的诸多焦虑困扰,双胞胎却对此曾是绝对免疫的:嫉妒和怨恨的巨痛,一个个备受煎熬、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反复琢磨着只言片语的微言大义。曾把他们兄妹俩紧紧捆在一起的那个结已经松开,把马修也捆了进来。
如果说他跟伊莎贝尔真像他们曾一度异想天开地想象的那种天生注定的情人,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是特里斯丹和绮瑟,那他们现在算什么?错配了的一对;或者,特里斯丹和朱丽叶。
现在轮到泰奥夜复一夜蹑手蹑脚地从浴室返回,就像马修曾经的那样,静静地站在卧室的门前——警觉的目光和拖把般凌乱的头发使他看起来像个刚被扯掉假发的易装癖——盯着那两个赤裸、脚缠的身体,紧挨着他们的就是他自己的身体和他自己的头在满是褶痕的床单和枕头上留下的清晰可见的印痕,仿佛他看到的是他自己有形的缺席,他自己的鬼魂。
他单方面尝到的想要复仇的滋味,一种他跟妹妹自从开始会爬就相互之间强行索取的幼稚类型,已经把马修跟伊莎贝尔联结到一起;结果也像是一种迟钝又不胜其扰的牙痛一样使他动不动就嫉妒,一种此前他一无所知的情感。不过,这也并不代表他真的不快乐:这类阵痛毕竟仍然太过微弱也太过零星;只是感觉自己得到的幸福总不如自己可以任选的那般完满。
他嫉妒的对象就是马修吗?不如说他惟恐失去的是他自己一度对他妹妹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的独占。有时候他发现自己很是怀恋他们联手打破的那种禁忌的纯洁。那种纯洁这次轮到被第三者的献媚求宠给再打破一次了,无论他多么喜欢马修,这总使他有种隐隐的憎恶感。而且,他们的越轨行为之中有一种特质令他不禁想起那些南美的异性癖夜晚在布洛涅森林的巡游,想起森林周遭那些高尚路段的人行道上像停车位一样均匀散布的应招女,想起那些中年经理们在设有迷你酒吧和双向镜面的豪华酒店房间里组织的纵酒淫乐。
马修虽然继续对他坦诚相待,似乎对泰奥也毫无帮助。因为可以光明正大地两个全爱,他对泰奥和他妹妹的爱已经越发强烈。我爱你。这三个字马修说来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从来不会厌烦于不断地重复这三个字。
泰奥将对他而发的我爱你视作他应得的权利,认为理所当然。不过如果是对伊莎贝尔而发,在他听来就难免一种咬啮般的愤怒。在这一点上他其实比他意识到的更像马修,因为他潜意识里期望的无非是他可以有无数个情人,但对他的每个情人而言他却是唯一的。
尽管越来越少见,他们的意识仍然会偶尔有一阵清醒,他们仨中的某一位会突然想到总清算的时刻正在迫近,那个外面的世界,那个已经纵容了他们这么久的世界,那个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了那么久的世界最后终归要跟他们算总账的。不过,说来也奇了(说实话,他们甚至都没注意到这有什么奇怪的),那一时刻似乎在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没有电话从诺曼底打来宣布他们的父母即将返回,连他们那位蓝色黑人夜总会的姑妈也再没来烦过他们。
实际上,电话压根就再也不响了。有一次,泰奥拿起电话来想先发制人打给特鲁维尔的别墅,但却意外地发现电话一片死寂,连拨号音都没有。
他的困惑没持续多久,只够他转了下脑筋考虑是否把这事告诉伊莎贝尔和马修。然后,他就认定电话之所以被掐断显然是因为父母不在话费一直没交的缘故,于是也就懒得再想了。
还剩下什么呀,我们的爱情?
还剩下什么呀,美好的岁月?
只有一张旧照片
青春的旧照片。
还剩下什么呀,那些情书,
那些青春岁月,那些约会?
只有无尽的回忆……
……无尽的回忆……
……无尽的回忆……
……无尽的回忆……
正如一个精神紧张的孩子总是发不好一个多音词,那张因为过度使用而磨损的唱片也总是在同样顽固的位置卡住唱针。听它简直成了一桩折磨人的事务。然而,在换了几张特雷内别的唱片或其他流行的经典名曲,如西贝柳斯的《悲伤圆舞曲》和萧邦的《悲伤》试听之后,他们都共同感到一种要重返最初的游戏歌曲的强烈冲动。于是最后,那一度曾刺激他们神经的不断的反复句段如今已快成了他们的第二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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