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他们的造型已经不复花押字般相互纠缠的优雅,而成了可怖的、灰绿色的“梅杜萨之筏”的定格。
  什么都再也无法令他们驻留,像他们这样的旅客已渡过了一道跟别的河流一样受到污染的忘川。
  要么是死了,要么只是睡了,他们不会被任何粗鲁的、来自外部的警报惊醒,也丝毫不会理会任何的警笛、爆炸、哭喊、嚎叫、欢呼、保龄球道上的撞击、爆掉的轮胎、口哨和歌声,尽管所有这些都距离他们越来越近。就像在梦中,就像置身一个雪堆里,就像正在体验可卡因造成的雪崩,乏味而又冗长的永恒已经为奥德翁广场附近这所公寓里所有的住客盖好了被子。
  然而,突然,就像小飞侠彼得·潘一般,街道通过窗户飞进了室内。
  一块小铺路石,从底下猛飞上来,径直朝床上飞来。它给床上撒下一片碎玻璃。它打到了唱机上。它击碎了特雷内的那张唱片。
  他们没死。
  冷冷的、雾蒙蒙的太阳透过窗上那个星形裂口照了进来。声、光和空气改变了这个房间,噪音震耳欲聋,阳光要刺瞎眼睛,空气会致人醉。
  他们睁开了眼睛。以类似宇航员在密封仓中的步态,他们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他们以慢动作朝窗户进军,他们受到它的吸引,仿佛就要被吸到外面的太空中去,一只脚浮在地板之上时,另一只脚就会无声地落下。泰奥滑倒了。伊莎贝尔撞上了他。马修碰到了帝国风格的台灯。灯泡毫无声息地炸了。
  他们到了窗边。泰奥把窗帘拉开,把窗打开,朝下面的街上细看。但见,遍布这条狭窄、蜿蜒的大街的是:
  左边,通往奥德翁广场的地方,在一片碎石、铺路石和砍断的树枝中,一个钢盔闪亮的CRS警官方阵正在缓慢、谨慎地进军,就像是古罗马的兵团。真皮长筒靴踩得脚下的碎石吱嘎作响。他们戴着黑手套的手里握着警棍和防暴枪,他们金属的防护盾联结的形式就像那个由十六个方格组成但只有十五个方块可以移动的儿童益智游戏。在整理队列时,其中一位因为移动留下的空隙立刻就会由另一位填补,而金属防护盾的联结方式一直保持不变。
  街道当中,有一辆被掀了个底朝天的小汽车安心惬意地仰躺着,活像个等着换尿布的婴儿。有棱纹的、华夫饼花样的铸铁栏杆像一套钢件组合玩具一般被从人行道边硬拔出来,就地摊在人行道上。
  右边,一直漫溢到人行道上的是一股涌动的年轻人组成的人流,胳膊挎在一起,拳头举到空中,由一位青春期的“热情之花”(注: Pasionaria,西班牙共产党领导人伊巴露丽(Dolores Ibárruri,1895—1989)的笔名。)她在西班牙内战时期成为充满激情的演说家,赢得了传奇般的声誉,创造了共和国的战斗口号“不准他们得逞!”,一位穿粗呢外套的圣女贞德,高举着一面巨大的红旗,迎风招展。
  这些年轻人一边进军一边歌唱,毫不扭捏地迎合着大众口味——意即,迎合那些跑到阳台上的一家之主以及那些吃惊、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加入到队伍中去的人的口味,结果给人感觉似乎是街道本身在大声歌唱。它在唱的就是那首实际上最优美、最动人、最流行的歌曲。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面对眼前的奇景,泰奥、伊莎贝尔和马修的惊讶程度简直不亚于萨拉·伯恩哈特(注:Sarah Bernhardt(1844—1923),法国著名女演员,以音色优美、台词、声乐技巧及感情变化丰富著称。),据说有一次她的马车夫载她从她的私人旅馆去法兰西喜剧院时取了一条不太熟悉的路,当经过玛德琳教堂时,她叫道,“一家希腊教堂跑到巴黎市中心到底干吗来了?”
  就算是他们都听到过传闻,听到过嘈杂的市声,而且越来越多地成为作为游戏伴奏的特雷内唱片的补充,但对他们而言,这伴奏也就不过跟一部影片的配乐一样自然,至于出处何在,谁都不会想到去深究。令他们大为惊异的是,他们此刻才突然发现,这种半听半不听,几乎出自下意识的回响竟然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部影片的配乐,对于这个影片他们只是看客,差不多根本没有参与进去。
  泰奥第一个醒过神来。“我要下去,”他道。
  他从阳台上转过身来要去浴室用冷水洗洗脸。马修和伊莎贝尔跟在后头。这一刻谁都沉默不语。他们迅速、满怀期待地走向他们的浴室。马修背过身去,把脸上和胸前那些神秘的符号抹去。大便干了之后就像泥巴干了后一样硬,雪片般落到盥洗池里。这时,他的圣地亚哥教养才重新抬头,于是他跨入浴缸,打开淋浴开关全身洗了个遍。另外两位都没费这个心。
  他们把仍然乱堆在走廊漆布地毯上的衣服拢到一起,拣出内衣、衬衫、牛仔裤、袜子和鞋子穿上,仍然一言不发地跑下楼梯,来到街上。
  已经下了一整天的雨。现在太阳已经出来了,巴黎正被挂起来晾晾干。人行道、房子的立面、CRS身上的雨衣都因为潮湿而闪着光。被翻了个个儿的汽车是辆红色雪铁龙,车门已经被硬拽下来当锁子甲用了。挡风玻璃已经粉碎,行李箱瘪了进去。高唱《国际歌》进军的年轻示威者已经在车后面蹲下来,身着蓝色牛仔裤、红色领巾和两三层套头衫。
  咖啡馆已经关门闭户,桌椅已经乱七八糟地堆了起来。咖啡馆的常客手里端着窖藏啤酒或是咖啡的杯子,透过平板玻璃窗往外看。有些人甚至仍然在平静地读报,读着就发生在外面街上,距他们咫尺之遥的地方发生的骚乱,就像那些虽置身音乐会现场却仍然拿着手电参看乐谱的乐迷。
  在一家咖啡馆里,一个右颊有道疤的北非年轻人一边笑得露出赤缝过宽的牙齿,一边在来回地猛拽弹子机。另有一个法国人,俯在吧台上跟酒保闲谈,那位酒保手池洗碗巾,正优雅地转动手腕清洗并擦干一个个空酒杯。他身后的咖啡壶则发出盖过任何爆炸物的噪音。
  在这一刻中发生的各种活动感觉上仿佛有无限长,就像是在拍摄一个战争场景之前,演员、工作人员、摄像师和临时演员都在等着导演的一声断喝:开机!
  虽然如此,喧闹声仍然令人心惊。除了叫喊、口哨和高音喇叭之外,还有那辆雪铁龙的电喇叭发出的一声悲嚎:它被硬楔进一块扇形的铁栅栏。而在所有这一切喧哗与骚动之上,仍然能辨别出一种细弱游丝、几不可闻然而坚韧高拔的静寂的张力,那种悬置、充满预期的静寂,是预告危险的特技飞行的一阵马戏团的鼓点敲过之后的那种跃跃欲试的静寂。
  在这暂时止息的一刻,泰奥、伊莎贝尔和马修似乎是通过立体镜一般将所有的细节尽收眼底:戴着骷髅头防毒面具的CRS,随处乱扔的铺路石、挤满了人的咖啡馆,从那辆雪铁龙破碎的挡风玻璃下面冒出来的烟,阳台上的市民,透过栏杆的空隙看到的一个孩子的头,向四处散开的示威者以及那位穿粗呢外套的“热情之花”高高擎在手里的红旗。还有涂写的标语。因为墙只有嘴巴,没有耳朵。
  墙可以说话
  路面下是海滩
  禁止即禁止
  把我们的愿望当作现实吧
  社会是一株食人花
  学生们,工人们,起来战斗
  快跑,同志,旧世界就在你身后
  自由表达
  想象万岁(注:标语均为法文。)
  然后就是导演的一声断喝:开机!
  CRS开始前进。他们的警棍在空中就像在水下一样柔韧。罗马军团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了个人。他们或是单个或是成双,防毒面具使他们看起来就像异类的火星人,他们向前进发,每个人速度各异,倾斜盾牌抵挡从雪铁龙那边扔过来的石块、树枝、挡泥板和水弹(注:一种当作武器投掷用的充了水的纸袋。)。
  起先,示威者大体上还能坚守阵地。有些蛮勇之士举起拳头表示要战斗到底。他们试图重整《国际歌》的合唱,但歌声逐渐被散乱的喊叫和讥笑所取代。然后,当手边那点武器弹药耗光之后,他们就只得抓到什么算什么,脚下绊到开裂的、不规则铺就的路面,重重地跌倒在地,伤了膝盖和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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