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译:裘德
  文:[英] 吉尔伯特·阿代尔(Gilbert Adair)
  献给迈克尔、伊娃和路易斯——
  以及所有曾是江湖骗子的演员们
  法国电影艺术馆位于巴黎第十六区,坐落于特罗卡代罗高台和阿尔贝-德-曼恩大街之间。它所在的墨索里尼的纪念碑夏约宫(注:作者之所以这么说,可能因为夏约宫曾在纳粹势力上升时期的1937年充作世界博览会的展馆。)对于首次到此瞻仰的影迷来说实在是印象深刻,他们会因能在这个给予电影这门别处只能忝陪末座的艺术以如此优待的国家居留而欣喜若狂。当然,在经过进一步观察后他们又会大失所望,因为发现电影馆占据的不过是整幢大厦的一小翼,而且要通过一个一眼望去根本看不见、几乎是偷偷摸摸的地下室入口进入。
  到这个入口可以走两条路线,可以走广场,这块高地堪称情人、吉他歌手、滚轴溜冰手、卖纪念品的黑人和由英国或葡萄牙保姆陪伴的穿格子呢外衣的小姑娘的乐园;也可以走一条曲径通幽的花园小径,跟阿尔贝-德-曼恩大街平行,透过挂着灯饰的灌木还可以一瞥艾菲尔铁塔这座锻铁制造的富士山的雄姿。不管走哪条路线,最后总要走一段下降的楼梯来到电影馆的大厅,大厅迫人的简陋气氛终因作为永久展品摆放的活动电影放映机、“实用镜”、投影遮暗器、幻灯机以及其他电影史上天真而又迷人的纪念实物而被冲淡。
  过去,影迷们经常每天晚上要三次涌入那个花园,分别是六点半、八点半和十点半。
  不过,那些真正的狂热分子,所谓的电影馆里的耗子(注:原为法文。下文将原为法文者用楷体排出以示区别,不再一一注出。),一般六点半那一场就到,很少在午夜之前离开,因为不愿跟那些只不过把夏约宫当作晚上不太费钱的一次消遣的普通观众搀和。对影迷来说,在电影馆里第一排入座的那一帮属于一个秘密的社团、一个密谋集团、一个共济会。第一排是耗子们当仁不让的地盘,决不容外人觊觎,他们的名字都似乎已经刻在了他们的座位上,就像过去那些好莱坞导演的名字就经常印在他们坐的折叠帆布椅背后。当福特(注:指约翰·福特(John Ford, 1895—1973),好莱坞最负盛名的西部片导演。)或卡普拉先生(注:指弗兰克·卡普拉(Frank Capra, 1897—1991),意大利裔好莱坞著名导演,以1930年代执导的一系列带有温和讽刺意味的情节喜剧片最为著名,其中包括《一夜风流》(1934)、《史密斯先生到华盛顿》(1939)以及《美好的生活》(1946)等经典影片。)微笑着朝着摄影师转过晒黑了的脸时,被镜头前的某个人的肩膀和上臂故意地稍稍遮蔽了一下。
  除了紧裹在自己的影子斗篷里的吸血蝙蝠之外,这些耗子、这些狂热分子、这些夜晚的居民还能是别的什么?
  他们选择坐得这么靠近银幕,是因为他们一定要是第一个接受到影片影象的人,因为这些影象不得不冲破每一排座位的障碍,经过一排排观众的阻隔,从一个传递到另一个,从一双眼睛传递到另一双眼睛,直到受到污染,成为二手货,缩减到只有邮票那么大,被最后一排一对对忙着做爱的情侣们完全忽略,它们这才终于返回它们的源泉,放映师的那个小隔间。
  除此之外,那块幕布还是个货真价实的银幕。它放映全世界的影片。
  “你看过金的片子吗?”
  春天,随着一蔟簇番红花和紫罗兰就像魔术师手里的纸花一样凭空喷薄绽放,已经来到了电影馆花园里的夜晚。
  六点二十分。三个少年从夏约宫地铁站的出口走出来,折向与阿尔贝-德-曼恩大街平行的小路。问题是三个人中最高的那个少年提出的。他瘦削而又健美,行动却有些弓腰驼背,看起来跟他的体格颇不协调。透过他旧货店里淘来的衣服,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斧凿一样的踝骨和纤细的鲨鱼翅一般的肩胛。而且他那身衣服:打着补丁的灯心绒夹克,皱巴巴的牛仔裤松垮垮地只遮到膝盖,外加一双皮凉鞋,穿着的风度堪称绝妙,随意而又风雅得就像司汤达在某处曾赞赏过的一位正从马车上款款下来的女士。他叫泰奥。今年十七岁。
  他妹妹伊莎贝尔比他晚生了一个半小时。她戴了顶钟型女帽,围了条白色狐皮长围巾,每过大约五分钟,她就会随便把围巾往肩后一甩,漫不经心地像是对待职业拳击手的毛巾。
  但她可不是那种没脑子的、认为这样的饰物代表了一种时尚宣言的小妞,她跟她们的距离之远,就像两个肩并肩跑着的运动员,其实其中一位已经领先了另一位整整一圈。从她童年开始,她就从没穿过新衣服。更准确地说,她从小就醉心于拿她祖母的衣裙装扮自己而且根本就没长大过。当然,她已经长到能撑起这些衣裙的身量了,这些衣服也就真的成了她自己的了。
  那些没脑子的小姐们盯着她看,搞不懂她是怎么做到的。秘密就是:她不是照着镜子打扮的。伊莎贝尔会傲慢地说,“对着镜子顾影自怜是粗俗之举。镜子是用来看别人的。”
  泰奥那个问题问的不是他妹妹,而是走在她身边的那个少年。马修虽然十八岁了,在三人之中算是最大的,外表却最嫩。他体格修长柔弱,还从没刮过胡子。他身着崭新的蓝色牛仔裤、紧身套头衫和白色帆布鞋,走起路来感觉就像踮着脚尖,其实并没有。他的指甲都被他啃秃了,而且他还有个强迫症一样的习惯,喜欢曲起食指蹭自己的鼻尖。
  曾经有个法翁(注:faun,罗马神话中的农牧神,半人半羊形,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潘”(pan)。)来到一个山顶的水池旁饮水,但它为了确证周围没有异己之物在旁窥伺不断地转来转去,结果一口水都没喝上,最后竟干渴而死。马修就有点像那个农牧神。即使躺下来休息,他的目光都会警觉地四处窥视。
  马修是个美国人,原是意大利移民,来自圣地亚哥。之前从未离开过家,来法国是为了学习法语。他在巴黎感觉就像个来自外星球的异形一样笨拙尴尬。他跟泰奥和伊莎贝尔的友谊是在电影馆白色的银幕前建立和成熟起来的,他把它当作一种他不配获得的特权看待,而且深恐他的两位朋友最终也会得出跟他相同的结论。
  他也害怕他并没有正确地领会他们缔结的友谊条款的附属细则。他忘了,真正的友谊是一种根本没有附属细则的契约。
  一个孤独的人最渴望的就是友谊,正如一个备受压抑的人想的只是肉欲。如果一位守护天使许马修一个愿望,他会要求一台机器,还没发明出来的一种机器,可以让它的主人在任何时刻马上探知他的每一位朋友都在哪里,都在干吗,跟谁在一起。他属于那种深夜里徘徊在爱人的窗下,竭力想破解掠过软百叶窗帘的每一道阴影的人。
  来巴黎前,他在圣地亚哥最好的朋友是位前橄榄球员,一位英俊少年,标志的容颜被断了鼻骨的鼻子所破坏。这位最好的朋友曾邀他到他父母家过夜。他的房间是一派赤裸裸的混乱。床上乱丢着脏T恤和内裤。一张鲍伯·迪伦的海报和一面在学院获得的比赛锦旗钉在墙上。一堆棋类游戏堆在一个角落里。他从一个五斗橱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巨大的浅黄色信封,然后把里面的收藏摊开在地毯上——都是从时尚和体育杂志上剪下来的质地细腻的大照片,都是年轻男性,大部分是侧面像,而且全是各种程度的裸体。马修给弄糊涂了,他觉得他的朋友是在向他表白,而且正期望他也做出同样的表白。于是他接受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意识到的东西:男性的美也会唤起他的欲望,那些有着星星般乳头的裸体男孩。
  他那位最好的朋友对他这一不请自来的暴露却颇为反感。他父母作为他十八岁生日的礼物送给他一套塑胶的外科手术样品。马修感觉非常色情的是一组鼻子的样品。他的心疯狂地跳动着,半夜三更偷偷溜回了自己家。
  他下定决心绝不再在类似的圈套中上钩。幸运的是,他发现他一度意外踏入的这个柜门(注:“柜子”(closet)隐指不愿公开的同性恋倾向。公开这一倾向叫“出柜”(come out of the closet)。)本是个旋转门。因为不愿泄露自己的秘密,他那位朋友对他那次的轻举妄动一直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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