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伊莎贝尔买烟回来后,泰奥问夏尔当天晚上能不能为他们提供个住处。不必细述他们的不安,他们也知道不能这么快就回到奥德翁广场边的那幢公寓里去,直到当天清晨,那个公寓一直彻底地与世隔绝。
夏尔没多问也没提别的条件就一口答应了。不过他告诉他们他得回家洗个澡换换衣服。他们可以六点在当费尔-罗歇罗广场碰头。巴黎十大已经重新开课,十大的学生于是决定,他们的胜利虽然证明历时短暂,也值得举行一次踏遍整个巴黎的游行示威以示庆祝。当天上午的交火只不过是第一回合的演练。
原定计划是先进军到电视台,公开谴责电视台对起义报道的不力,然后继续前往最高法院静坐抗议故意歪曲法律法规以使他们几十位同志身陷囹圄的行径。但警察局长已经马上采取措施将所有示威者都限制在拉丁区的犹太人聚居区内。如果他希望就凭这一策略就能把他们抗议的锋芒斩断,那他真是白日做梦。他这一禁令已被视为一个约定,一个夏尔打算去当费尔-罗歇罗赴的约定。
夏尔住在艾菲尔铁塔附近四楼一个两居室的公寓,他租得很便宜,因为公寓正处在一个四周围拢的天井内侧,跟底层一样阴暗。泰奥曾在他那个客房里睡过,床垫就直接放在地板上,像学生宿舍一样。除了床垫之外,只有另外两件“家具”:一是一幅选自儒勒·凡尔纳小说的插图,放大并加了框,画的是一个戴夹鼻眼睛的胡子男站在装有透明圆顶的天文台那林木丰茂的背景前,指点身旁一位年轻些、没留胡子的人去看天上一弯光辉异常的新月,插图说明是:月亮!绰号叫博学者;再就是一个鱼缸,但实在太过浑浊,在里面定居的鱼类(假设里面确实有鱼定居的话,因为根本看不出来)可以想象自己是在大洋最浑浊的深海里游弋,因为夏尔好几个星期以来太心无旁骛,没故得上换水。
他们到达夏尔的公寓的时是五点半多一点。他们已经忘了自己有多饿了,马上袭击了屋里的冰箱,把里面的意大利腊肠、奶酪和一碗小萝卜一扫而光。在准备去洗澡前,夏尔又扫了他这三位客人一眼。
马修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下巴抵着膝盖,他的上嘴唇上有一块冷而硬的白色条纹,就像一直在从纸盒里喝牛奶,下唇呈波浪形起伏着,就像一个孩子在模仿飞翔的鸥鸟。伊莎贝尔四仰八叉地平躺在夏尔那张凌乱的床上,纷乱的刘海遮在她脸上就像是波洛克(注:J. Pollock(1912—1956),美国画家,抽象表现派主要代表,以用“滴画法”在画布上滴溅颜料作画著名。)的戏院幕布,她的眉毛像是两枚黑色羽毛。泰奥则颓然跌坐在一把又大又软的豆袋椅上。
“顺便问一句,”夏尔终于道,“你们到底去哪儿了?”
起先,谁都没吱声。然后伊莎贝尔作了答。她以儒勒·凡尔纳插图描绘的天文学家同样的姿态指着那幅画。
“那儿。去了月亮上。”
到了薄暮时分,六点半的时候,示威者聚集到当费尔-罗歇罗广场,爬到了贝尔福的狮子身上。
他们高喊着“释放我们的同志!”走过阿拉戈大街,路过模范监狱的时候,那些囚犯,虽然没有一个看起来是学生,都从装有铁栅栏的窗户后头朝他们挥舞着隐形的手帕。
在圣米歇尔和圣日尔曼大街的交口处,CRS竖起了一个路障。路障既挡住了通往圣米歇尔广场和塞纳河诸桥的去路,也挡了去圣日尔曼大街的道儿,迫使示威者取道盖伊-吕萨克路和艾德蒙-罗斯丹广场散开,这个广场从大街上突出来,活像那位著名戏剧家最著名的主角的鼻子。
当天晚上,占领拉丁区的计划也在进行中。示威者的大部被CRS困在艾德蒙-罗斯丹广场和盖伊-吕萨克路之间,其余的则偷偷渗入周围的街道和广场:圣雅克路、帕台农路、埃特拉帕德路以及康特埃斯卡普广场。第一个街垒也用围栏、窗栏和铺路石建筑起来。
到十点的时候,由类似的街垒构成的复杂的迷宫已经从艾德蒙-罗斯丹广场延伸到埃斯卡普路,从虞姆路和盖伊-吕萨克路的路口一直到圣路易公学。但不幸的是,这些在地图上被误以为桥梁的街垒正好是桥梁的反面。原来的想法是,就像一艘船有好几层舱壁,如果有一层失陷,后面几层也不至于连带受损,可以继续发挥作用。但实际上这也使撤退的可能几乎为零,因为这些街垒还要充当起军火库的作用。一旦受到攻击,示威者们的还击武器也不过就是铁栅、铺路石块等等这些构成他们唯一防护工程的东西,他们将不得不拆了东墙补西墙。
十一点一刻的时候,警察局长出现在电视上,有整整一束麦克风直往他脸上杵,他耐心地解释他本人也是从学生过来的,他年轻的时候也挨过警察的警棍,因此他很了解甚至非常同情学生的动机。但凡事都要有个限度,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可竟然全不顶用。
之后,在直接面对示威者的致辞中,他用了一个比其应该软化的用词更可怕的“委婉语”,称如果至午夜时分拉丁区仍未被疏散,他将按内务部长的指示将其“彻底清理干净”。
十二点半时,由街垒构成的马其诺防线仍然巍然耸立,部长的指示于是传到了CRS中间。
这一处满目创痍的场景,既可以说月光惨淡又可以说月色撩人,鸟瞰之下,因那些街垒而纵横交错,简直就是一个棋盘,泰奥、伊莎贝尔和马修正走进这个棋盘。
从夏尔的公寓出发——夏尔本人早在两个小时前就离开了——他们一路走过左岸的各个码头,走过奥塞伊、伏尔泰和康蒂码头,一直到拐进圣雅克路,在圣雅克路的街脚他们伫立了几分钟。那里充满了催泪弹的烟雾。街灯绕着紫红的光晕。街上的房屋都关门闭户,显得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在他们看来简直就像某个他们初次游览的城市,如苏黎世或巴塞罗纳般陌生。
在往战斗的中心走去的时候,他们看到头顶上有齐柏林飞艇般沉重的烟云笼罩在血红的天空中。每次有照明弹射到空中然后散落成一片火花到达地面时——仿佛只是为了让他们看清楚——都会照亮某一体现个人勇气和个人牺牲的场景:一位年轻的姑娘奋起拳头锤打那个把她的男性同伴的指关节击碎的警察;一位身穿开襟羊毛衫、脚登拖鞋的中年人从屋里冲到街上,帮助一群示威者扳倒一辆小汽车,也许就是他的汽车。
他们继续前行。
不知怎的,泰奥不可思议地一路大踏步走在前面,从左边的人行道冲到右边再奔回来,躲入空无一人的门洞,跑过街道和广场,伊莎贝尔和马修竭尽全力跟在后头——就像当初他们跑过卢浮宫的走廊和各个展室,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一次赛跑就像是这一次的彩排——他们到达了艾德蒙-罗斯丹广场的街垒。在一家药房的十字标志下,他们在一个满是污渍的床垫上伏下身来,那个床垫靠几个木箱子支撑,有一簇簇的白色羊毛蹿出来,就像老头子耳朵里冒出来的白色耳毛。他们趴下的时候,街垒纵横交错的阴影就落在他们身上。
CRS手里的手电筒的光洒在墙壁、街垒、街垒后面的人脸上,伴着星光、路灯的光晕和白点。周围望去,可以瞥见一个人形、一个人形的某一部分,只是些杂乱无章的细枝末节,凸显出来,打着哈欠的嘴、草草打着绷带的前臂、偷偷摸摸交换的一个吻、指向某个方向的手指——但为什么?到底指向什么?指向谁?还有声音,刺耳的大笑,“CRS-SS!CRS-SS!”或“戴高乐——暗杀者!戴高乐——暗杀者!”的喊叫,但听起来就像一部影片做得很差的音响。
几个小时过去了,或者似乎过去了。
CRS三次、四次、五次地试图突破防线,结果三次、四次、五次地被赶回去。催泪弹的弹筒在街垒上横飞,头盔的面罩都拉了下来。街边楼上的住户打开示威者头上的窗户,往下扔毛巾让他们做防护用,又忙着去拿脸盆和水桶,盛满水后再返回阳台,把水往街上倒,因为据说冷水能削弱催泪弹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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