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我在书里对海克特的生平着墨不多。《海克特•曼的默片世界》是一本研究他电影的专著,而不是传记,书中所提到的任何关于他银幕外活动的细小花絮都来源于标准途径:电影百科全书,回忆录,好莱坞早期的历史资料。我写这本书是为了和别人分享自己对海克特作品的热爱。对我来说,他的生平故事是次要的,较之去推测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宁可专注于研读他的电影。既然他出生于1900年,并从1929年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没有任何理由会认为他还活着。死人是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而且就我所知,也只有一个死人才能把自己藏那么久。
  我的那本小书由宾州大学出版社在十一年前的三月出版。三个月后,就在第一轮书评开始出现在电影季刊和学报上不久,我的邮箱里突然收到一封信。信的信封比一般商店里卖的要更大更方,因为信封纸是用厚重的特种纸做的,我第一个反应是,那里面大概是一份婚礼喜帖或满月酒请柬。我的名字地址用优雅的花体字横写在信封正面。这样一手好字即使不是出自职业书法家之手,也肯定是某个崇尚书法艺术的行家所写,而且此人想必受过老式的社交礼仪教育。邮票上盖着新墨西哥州阿尔博科奇市的邮戳,但背面封口上的回邮地址却表明这封信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写的——假如真的有这么个地方,有这么个小镇。地址只有简短的两行:蓝石农场;新墨西哥州苏埃诺镇。当时看见这两行字我大概有点哑然失笑,不过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没有寄信人姓名,我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卡片,闻到一丝淡淡的香味,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熏衣草香味。
  尊敬的齐默教授,卡片上写道,海克特拜读了大作,希望能同您会面。不知您是否有兴趣到寒舍一游?芙芮达•斯贝琳(海克特•曼太太)谨上。
  我把手里的卡片看了六七遍。然后我放下卡片,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又走回来。再次拿起那封信的时候,我简直都不能确定那些字迹是否还在纸上。即使它们还在,我也怀疑那些句子是否还跟刚才一模一样。我又看了六七遍,还是一头雾水。准是个恶作剧,我想。但不一会儿,我就对自己的想法充满了怀疑,再过了一会儿,我又对自己的这些怀疑产生了怀疑。一个想法总是伴随着另一个相反的想法,而一旦第二个想法推翻了第一个想法,马上第三个想法就会冒出来推翻第二个想法。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我开车去了邮局。美国的所有地址都列在邮政黄页上,如果黄页里找不到苏埃诺镇,那么我就可以把那张卡片一扔了之。但我找到了。我在第一卷的1933页上找到了苏埃诺镇,它夹在阿玛瑞拉镇和提耶镇之间,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小镇,有一间邮局和五位数的邮政编码。当然,这并不能证明那封信就是真的,但至少多了一点可信度。等我回到家,我知道我必须写封回信。你无法对那样一封信置之不理。一旦你看了,你就知道,要是不坐下来写封回信,你这辈子都将不得安宁。
  我没有保留回信的副本,不过我记得我是用手写的,措辞尽量简短,只有寥寥几行。几乎下意识地,我也采用了来信那种平淡而神秘的语气。大概我觉得这种写法比较安全,比较不会被策划这场恶作剧的家伙当成傻瓜玩——如果这确实是一场恶作剧的话。除了个别的字词可能稍微有所出入,我的回信内容大致如下:尊敬的芙芮达•斯贝琳女士,我很乐意同海克特•曼先生会面。但我如何能确认他尚还健在?据我所知,他已经失踪了半个多世纪。请提供更具体资讯。恭祝时祺。戴维•齐默。
  
  我们都有一种相信不可能事物的倾向,我想,这是因为我们总希望会有奇迹发生。由于我写了有史以来惟一一本关于海克特•曼的书,有人可能以为我会为他也许还活着而欢欣鼓舞。但我根本不可能欢欣鼓舞。至少我觉得我不可能。我的那本小书诞生于巨大的伤痛之中,即使现在书写完了,那伤痛也仍挥之不去。写书不过是个借口,就像是为了缓解体内的痛楚而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每天吞服某种药片。在某种程度上,它确实奏效了。但芙芮达•斯贝琳(或者假扮成芙芮达•斯贝琳的不管谁)不可能知道这些。她不可能知道1987年6月7日,就在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之前的一个礼拜,我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因飞机失事而不幸遇难。她或许看到了书里的题词(献给海伦,托德及马可——本书为了纪念他们而作),但这些名字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就算她能猜到他们对于作者的重要性,她也不可能想到,这些名字实际上代表了他生命中的一切——三十六岁的海伦,七岁的托德,四岁的马克,随着他们的死去,他的大部分也已经死了。
  他们当时正在去密尔沃基探望海伦父母的途中。我一个人留在佛蒙特批改试卷,并为刚结束的学期最后打分。那是我必须完成的工作——我在佛蒙特州汉普顿市的汉普顿大学任比较文学教授。本来我们通常会在二十四五号左右一起动身去密尔沃基,但海伦的父亲刚刚动手术切除了腿部的一块肿瘤,所以我们一致认为她和孩子们应该尽快赶过去。为了让托德能够获许缺席二年级期末最后两周的课,我们还临时同校方进行了反复的交涉。校长虽然很不情愿,但她最终还是表示理解并同意放行。那是我在事后反复想起的事情之一。要是她拒绝了我们的请求,托德就不得不跟我呆在家里,托德就不会死。至少他们中有一个会逃过一劫。至少他们中有一个不会从七千英尺的高空坠落,而我也不会被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原本四个人住的房子里。当然,还有其他事情,还有其他各种可能性,它们纠缠着我折磨着我,使我一次又一次地走进同样的死胡同里。每件事情都被联系起来,因果链条上的每个环节都成了灾难进程的一部分——从我岳父的腿疾到那周中西部的天气到订机票的旅行代理的电话号码。最糟的是,是我坚持要开车把他们送到波士顿,这样他们就可以直飞到密尔沃基。我不想让他们从伯灵顿走。那意味着先要乘一架十八座的螺旋桨飞机飞到纽约再转机,我对海伦说我不喜欢那些小飞机。它们太危险,我说,我受不了让她和孩子们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乘坐那种飞机。所以他们没坐——为了不让我担心。他们去坐了更大的飞机,那架飞往地狱的飞机。更可怕的是,我几乎是争分夺秒地把他们送到那儿去的。那天早晨车堵得很厉害,当我们终于开到斯普林菲尔德上了麦斯派克高速的时候,我不得不超速行驶才及时赶到了洛根机场。
  我不太记得那年夏天我是怎么过的。连续好几个月,我都陷在自哀自怜的酗酒泥潭里不可自拨,我几乎足不出户,不吃东西不刮胡子不换衣服。我的大部分大学同事都在八月中旬之前就离校了,因此免去了许多来访,以及连带的那套安慰悼念的陈词滥调。他们当然是好意,无论何时有朋友过来,我总是请他们进屋坐坐,但那些眼泪汪汪的拥抱和漫长尴尬的沉默实在于事无补。我发现还是让我一个人呆着比较好,还是让我一个人在黑暗中自生自灭比较好。有时候,我既没有喝醉也不想瘫在起居室沙发上看电视,我就会在房子里到处乱走。我打开孩子们的房间,坐在地板上,让他们的玩具围绕在自己四周。我已经无法在脑海里直接或有意识地回忆出他们的样子,但是当我玩起他们的拼图板和乐高积木,当我把那些积木砌成复杂的巴洛克模型,我感到自己仿佛又重新拥有了他们——仿佛通过重复他们生前的动作,他们小小的魂魄又回到了这里。我翻阅托德的童话书,把他的棒球卡片按次序排好。我把马克的动物玩具按品种、颜色和大小分别归类,并且每次进去都变一下分类方法。时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便回到起居室再喝上一杯。难得有几晚我没在沙发上过夜的话,我一般都睡在托德床上。在我自己的床上,我总是梦见海伦在旁边,而每每我伸出手想去抓住她的时候,就会从梦中猛然惊醒,醒来后我两手颤抖大口喘气,感觉就像要被淹死一样。虽然天黑以后我就不再踏进卧室,但白天我常在那儿流连徘徊,我站在海伦的走入式衣橱里抚摩她的衣服,整理她的夹克和毛衣,把她的套装从衣架上拿下来铺在地板上。有一次,我把其中一件套到自己身上,还有一次我甚至穿上她的内衣,用她的化妆品给自己的脸化妆。那是一次美妙的体验,但经过尝试之后,我发觉香水比口红和睫毛膏的效果更好。香水的气味能更活生生地、更持久地把她召唤回我的身边。值得庆幸的是,我在三月份她生日时送了她一瓶新的第五大道香水。我规定自己一天只能用两次,一次一小滴,这样那瓶香水一直撑到了夏天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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