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那天晚上过后,诺拉继续把每件事情都告诉了她。感觉上似乎她正想要找个人来分担她的烦恼,而在所有的世人中,在所有她可能选择的候选人中,最终是海克特担任了这项工作。他成了诺拉的心腹知己,成了存放他自己犯罪资料的储藏室,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晚上,当他和她一起坐在长沙发上苦苦学习发音的时候,他就会有点感觉到自己的脑袋里面好像要裂开似的。生命是一场幻梦,他发现,现实是一个虚构和幻觉的世界,一个凭空捏造的产物,一个你所想像的一切都会成真的场所。他知道谁是海克特•曼吗?一天晚上诺拉竟然问了他那样的问题。斯坦格曼提出了一个新理论,她说,就在两个月前的那次请辞事件之后,这位私家侦探在那个周末又打电话给奥夫伦要求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发现布莉姬曾经发表过一篇关于海克特•曼的文章。十一个月后,曼先生失踪了,而布莉姬也在同一时间失踪,他想搞清楚这是否仅仅是一种巧合。如果这两个悬案间有某种联系呢?斯坦格曼无法承诺是否会有什么结果,但至少他现在有事可干了,奥芙伦允许的话,他想就此追查一番。如果他能确认布莉姬写完那篇文章后还在和曼先生继续来往,那就很值得怀疑了。
不,海克特说,他从未听说过他。这个海克特•曼是什么人?诺拉对他也知之甚少。一个演员,她说。他几年前拍过一些喜剧默片,但她一部也没看过。在大学时她没时间去看电影。不,海克特说,他自己也不怎么去。那太费钱,而且有次他在哪里看到说电影对眼睛不好。诺拉说她模模糊糊地记得听说过那个失踪事件,但她那时没太仔细注意。据斯坦格曼说,那个曼已经失踪了近两年时间。他为什么要出走?海克特想知道。没人搞得清,诺拉说。有一天他就那么突然消失了,从此杳无音讯。听起来希望不大,海克特说。一个人很难躲那么久。如果他们到现在还没找到他,那也许就意味着他已经死了。是啊,或许,诺拉表示同意,或许布莉姬也已经死了。但有些传闻,她接着说,斯坦格曼打算要调查一下。什么样的传闻?海克特问。说他有可能回南美了,诺拉说。他是从那儿来的。巴西,阿根廷,她不记得是哪个国家了,但这简直不可思议,不是吗?怎么不可思议了?海克特问。那就是说海克特•曼和他来自世界上同一个地方。难道这不是很巧吗?她忘了南美洲是个很大的地方,海克特说。南美人到处都是。是的,这个她知道,诺拉说,但即便如此,如果布莉姬真是和他去了南美的话,那岂不是很不可思议?光是这么想想都让她开心。两个姐妹花,两个南美人。布莉姬和她的那位在那儿,她和她的这位在这儿。
如果他不是那么喜欢她,如果一部分的他不是在他们遇见的第一天就对她一见钟情,事情也许还不至于那么糟糕。海克特很清楚她是个禁区,哪怕是动了想去碰她的念头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但他还是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晚上定时跑到她家里,而每次当她挨着他在长沙发上坐下,她那二十二岁的身体舒适地陷在勃艮第红的天鹅绒软垫里的时候,他都觉得难受得快要死掉了。那是多么简单,他只消探过身去抚摸她的脖子,用手环住她的手臂,转向她亲吻她脸上的雀斑。尽管他们的谈话内容有时很特殊(布莉姬和斯坦格曼,她父亲的自暴自弃,追踪海克特•曼),但那时要压制欲望对他来说却更困难,他必须动用所有的力量才能让自己不越线。经过两个小时的折磨之后,他常会一下课就直奔河边,穿过镇子,直到抵达一片由破屋和两层楼旅馆组成的狭小街区,那儿可以买到女人陪你玩个二三十分钟。这是个消极的解决办法,但别无选择。就在不到两年前,好莱坞最有魅力的女人们还在争相要和海克特上床。如今他却要在斯波坎的后巷里花钱买笑,为了片刻的发泄而浪费半天的工钱。
海克特从未想过诺拉会对他有什么感觉。他是一个不幸的角色,一个不值一提的人,诺拉之所以愿意把那么多时间给他,那只是因为她觉得他可怜,因为她年轻而充满热情,把自己想像成是迷失灵魂的救星。圣布莉姬,正如她姐姐叫她的那样,是这个家庭里的圣徒。海克特是赤身裸体的非洲土著,而诺拉则是跋涉丛林来改变他命运的美国传教士。他从未见过什么人像她那么无私,那么满怀希望,对这世上运转的黑暗势力那么视而不见。有的时候,他都怀疑她是不是纯粹就是蠢。而另外一些时候,她似乎又具有非凡而崇高的智慧。还有一些时候,当她眼里带着那种热切而坚定的眼神转向他时,他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他在斯波坎的那一年是充满自我矛盾的一年。诺拉让他觉得生命无法忍受,但诺拉又是他生存的惟一目的,是他为什么没有打包离开的惟一原因。
有一半时间,他在害怕自己会向她认罪。而在另外一半时间,他又害怕自己会被抓住。斯坦格曼在追踪了海克特•曼三个半月之后,再次决定放弃。在警方碰壁的地方,私家侦探也被难住了,但那并不意味着海克特的处境就更安全了。奥夫伦在秋冬去了洛杉矶好几次,完全可以设想在那期间的某个时候斯坦格曼给他看过海克特•曼的照片。要是奥夫伦注意到他手下卖力工作的仓管员跟那个失踪的演员很相像怎么办?二月初,就在他最后一次去加利福尼亚办事回来后不久,奥夫伦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看海克特。不知怎么,他似乎更机警了,更好奇了,海克特不禁怀疑诺拉的父亲是不是已经识破了他的真面目。经过数月的沉默和几乎不加掩饰的藐视之后,这位老人突然注意起了这个成天在后面库房里埋头苦干的低级搬运工。冷漠的点头致意被微笑代替了,时不时地,也没有什么特别原因,他会拍拍这位下属的肩膀,问他干得怎么样。更反常的是,奥夫伦开始在海克特晚上到他家上课时亲自给他开门。他会握握他的手,就像他是个受欢迎的客人,然后——有点不自然,但带着明显的好意——站在那儿评论两句天气,再回他楼上的房间休息。对于任何一个其他人,这种行为都会被看成十分正常,是最起码的礼节,但在奥夫伦这里则另当别论,它令人不知所措,它无法让海克特信任。形势危在旦夕,他可不会被几个礼貌的微笑和几句好话迷住眼睛,那种伪善持续的时间越长,海克特就觉得越害怕。到了二月中旬,他感到他在斯波坎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陷阱已经给他挖好了,他必须准备好随时逃跑,销声匿迹,永不再露面。
接着又一桩意外从天而降。正当海克特打算向诺拉发表临别致辞的时候,奥夫伦一天下午在后面库房堵住他,问他对提升是否有兴趣。高尼斯已经通知说要走了,他说。那位经理助理要搬到西雅图去经营他表兄的印刷厂,奥夫伦想尽可能快地让人填补那个空缺。他知道海克特在销售上没什么经验,但他一直在观察他,他说,他一直在留神看他怎么干活的,他觉得不用多久他就能适应新工作。那需要更强的责任心和更长的工作时间,但他的工资会是现在的两倍。他要考虑一下吗,还是同意接受?海克特同意接受。奥夫伦同他握握手,恭喜他获得提拔,而后那天剩下的时间让他放了假。可正当海克特要离开店里时,奥夫伦又把他叫了回来。打开收银机拿二十块钱,老板说,然后沿着这条街下去到培斯乐男装店给自己买件新衣服,那种白色的衬衫,再买两只领结。如今你要在前台上班了,要让自己看上去棒棒的。
实际上,奥夫伦把生意都交给了海克特打理。他给了他经理助理的头衔,但事实上海克特并没有助理任何人。他全盘负责着店里的业务,而奥夫伦,作为自己商店的正式经理,却什么都不管。红发先生很少花时间在店里关心那些细枝末节的问题,等他看到这个上进的外国小伙可以胜任新职务,他基本上就懒得再到店里来了。他那时对生意已经毫无兴趣,他甚至都不知道新来的仓管员叫什么名字。
作为红色运动用品商店实际上的经理,海克特干得很出色。经过在波特兰制桶厂长达一年的与世隔绝和在奥夫伦库房的单独禁闭之后,他很欢迎有机会重回到人群中。商店就像个小舞台,而他所分配到的角色实质上跟他在自己电影里扮演过的一模一样:尽职的属下,精力充沛,打领结的商店营业员。惟一的区别是现在他的名字叫赫尔曼•莱斯,而且他必须一直演下去。他不再一屁股摔倒在地,不再碰伤脚趾头,不再有扭来扭去的滑稽动作,也不再会一头撞上什么东西。他的工作是说服人们购买,是查对账目,是宣传运动的好处。但没人规定说他在干活时必须要愁眉苦脸。他面前有观众,身边又有无数道具,一旦他熟悉了工作流程,他那演员的老本能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身上。他用滔滔不绝的演说劝诱顾客,通过示范棒球手套的用法和用假蝇钓鱼的技巧来吸引顾客,还主动把定价降低百分之五,百分之十,甚至百分之十五,以赢得他们的忠心。1931年大家的钱包都很瘪,但运动是一种廉价的娱乐,是一种让你不去想那些自己买不起的东西的好办法,所以红色运动用品商店的生意仍然相当不错。男孩们不管环境如何都要玩球,而男人们永远都不会停止把钓鱼线往河里扔,把子弹射进野生动物的身体。然后,别忘了,还有制服那一块。不仅仅有当地高中和大学的球队,还包括有两百名会员的保龄球旋转俱乐部联合会,有十个队的天主教慈善棒球协会,以及多达三十六支的业余垒球队。奥夫伦十年半以前就已经锁定了那块市场,每到季节订单就会接连蜂拥而至,就像月相般精确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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