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老法官凡事喜欢简单直接。对那些刺激的装束,淫荡的对话,或者模拟的戏剧场景,他都不感兴趣。所有他想要的就是看着他们的身体,他说,开头交代性的对话一结束,他就让他们进厨房脱掉衣服。趁他们不在,他打开音乐,关上电灯,点燃围绕房间摆放的六支蜡烛。这是一间不演戏的戏院,一种生命本身的自然展示。海克特和西尔维亚要光着身子走进房间,然后倒在波斯地毯上开始工作。那就是他们所要干的。海克特会和西尔维亚做爱,当他快达到高潮时,他要从她身上拔出来,把精液射到她的乳房上。一切都归于那一刻,老法官说。那一射至关重要,它在空中飞得越远,就会让他越高兴。
  他们在厨房脱掉衣服后,西尔维亚走到海克特身边,双手开始在他身体上游动。她亲吻他的脖子,把面具拉到后面亲吻他的脸,然后用手握住他那软塌塌的阴茎,一直摸到它变硬。海克特很庆幸自己想出了面具这一招。那使他感到更安全,使他把自己身体暴露给那个老头看时不会那么害羞,但他还是很紧张,所以他很欢迎西尔维亚温暖的触摸,很感激她试图赶走他体内的颤栗。她或许是主角,但她知道真正担负重任的人是他。海克特不能像她那样作假;他不能只是装出一副兴奋和享受的样子。他必须在表演结尾发射出真枪实弹,如果他的表现不能令人真正信服,那么他将再也没有机会去那儿。
  他们手牵手走进了起居室,就像两个赤身裸体的野人,置身于由镶金边的镜子和路易十五时期写字台组成的丛林。皮尔逊已经安坐在房间另一头的座位上:一只巨大的,似乎把他吞没了的皮质翼状靠背椅,那使他看上去比原来更瘦小、更干瘪。在他的右边是留声机,勃拉姆斯的六重奏正在唱机转盘上旋转。在他的左边是一只桃花心木的矮几,上面摆着漆盒,玉制雕像,和其他一些贵重的中式装饰风格的物品。这是个充满了名词和静物的房间,一块被思想包围着的领地。而在屋里所有这些东西中,没有什么比海克特身上的勃起——比突然展现在离老法官座椅十英尺不到地方的动词奇观——更不谐调了。
  虽然那个老头很享受他所看到的景象,但在表面上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愉悦的痕迹。他在表演当中两次站起来换唱片,但除了这简短的,机械的打断之外,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翘着二郎腿,手放在膝盖上。他没有摸自己,没有解开裤子,没有微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仅仅在最后,在海克特从西尔维亚身上抽出来,在期待已久的喷射发生的那一刻,似乎才有一声低低的颤音在老法官的喉咙里响了一下。近乎一声哽咽,海克特觉得——但又近乎什么声音都没有。
  那是第一次,阿尔玛说,但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第五次,第十一次,第十八次和其他六次。皮尔逊成了他们最忠实的顾客,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幢帕克高地的房子里,在地毯上翻来滚去地捡钱。没什么能比钱更让西尔维亚高兴的了,海克特发现,几个月里她赚的钱已经足以让她不用再去白宫旅馆沿街叫卖了。并不是所有钱都进了她自己的腰包,但即使在她把百分之五十上缴给那个她称之为保护人的男人之后,她的收入也比原来高了两三倍。西尔维亚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乡巴佬,一个半文盲的俗物,讲起话来经常文不对题错字连篇,但事实证明她很有生意头脑。是她负责安排预约,联系客户,并处理所有的具体问题:来去交通,服装租借,招揽生意。海克特自己从不操心这些细节。西尔维亚会打电话告诉他下次演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所有他要做的就是等着她坐出租车绕到他的公寓来接他。这些都是不用明说的惯例,是他们俩个关系的分界线。他们一起工作,一起做爱,一起挣钱,但他们从没想过要成为朋友,除非有时他们要排练新的短剧,否则他们只有在演出时才会见面。
  一直以来,海克特都以为和她一起很安全。她从不询问或打听他过去的情况,他们在一起工作的六个半月时间里,他从没见她看过一张报纸,更别说谈论新闻了。有一次,他故意耍诈地随便提了一下几年前那个失踪的默片喜剧演员。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他问,一边咬着手指头一边假装在脑中搜寻答案,然而当西尔维亚向他回报以一个她常有的那种茫然而冷漠的眼神时,海克特猜想那意味着她对那件事并不太清楚。不过,在那期间某个时候,肯定有某个人跟她说了什么。海克特一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怀疑是西尔维亚的男朋友——那个被她称作保护人的比基•洛尔,一个两百四十磅的大块头,一开始在芝加哥的一家舞厅做保镖,如今在白宫旅馆做夜班经理。也许是比基怂恿她干的,是他往她脑子里塞满了要趁快赚钱和敲诈计划万无一失之类的话,或许也有可能是西尔维亚自作主张,想自己从海克特那里多榨几块钱。不管怎样,她的贪欲占了上风,而一旦海克特领会了她的意图,他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逃。
  那发生在克利夫兰,圣诞节前不到一个礼拜。他们是受一名富有的轮胎制造商之邀坐火车去那儿的,他们已经在三十多名男女面前完成了法国假面舞会的表演(这些人聚集在那个实业家的房子里参加每半年一次的狂欢派对),这会儿正坐在东道主豪华轿车的后座上,他们正在去旅馆的途中,下午回芝加哥前他们要在那儿睡上几个小时。他们刚刚拿到了一笔数目创纪录的酬金:单独一次四十分钟的演出一千美元。海克特的分成应该是四百美元,但在西尔维亚把轮胎巨头的钞票拿出来点数的时候,她只给了她的搭档二百五十美元。
  那是百分之二十五,海克特说。你还另外欠我百分十五。
  我觉得不是那样,弥尔丝答道。那就是你应得的那份,赫曼,如果我是你,我就谢天谢地了。
  哦?那么是什么导致了这财政政策的突变呢,亲爱的西尔维亚?
  这跟什么政策无关,小伙子。这跟钱有关。我发现了某个家伙的罪证,如果你不想我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的话,你就要把分成降到百分之二十五,而不再是百分四十。那种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
  你搞得像个女王一样,亲爱的。你在性方面比我认识的任何女人懂得都要多,但你却没什么脑子,是不是?你想制定一个新的分配方案,行。坐下来跟我谈谈。但你不能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改变规则。
  好吧,好莱坞先生。那么就别再用面具了。要是那样,也许我还会重新考虑考虑。
  我明白了。那么看来这才是关键所在。
  当一个家伙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时候,他肯定有什么秘密,是不是?而当一个女孩得知那个秘密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是和赫曼握手成交的。但那并不是赫曼,不是吗?他的名字是海克特,所以现在我们要重新来过。
  
  她要重新来过多少次都可以,随她喜欢,但不是和他。当几秒钟后豪华轿车停在圭亚哈加旅馆门前的时候,海克特告诉她他们早上再接着谈。他想把问题留到天亮再解决,他说,在做决定之前他要考虑一下,但他保证他们会找到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解决办法。然后他在她手上吻了一下,正如每次演出后他对她说再见时所做的那样——那个半是嘲讽,半是绅士风度的动作成了他们真正的永别。从他把她的手抬到他嘴边时西尔维亚脸上绽开的那种得意洋洋的傻笑,海克特看出她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并没能迫使他给她更多的利润分成,她只是砸碎了饭碗。
  他走到他七楼的房间,接下来的二十分钟,他站在镜子前,把枪管对准自己右边的太阳穴。他差一点就扣动了扳机,阿尔玛说,比其他两次都更接近死神,但他的意志又一次失败了,于是他把枪放到桌上,离开了旅馆。那是凌晨四点半。他朝北步行十二个街区来到灰狗长途汽车站,给自己买了一张下一班的汽车票——或者应该说下下一班。六点钟那班开往扬斯顿,方向朝东,而六点零五分那班则开往相反的方向。西行班车的第九站是桑达斯基。那正是那个他骗人说他度过童年的地方,回忆起那个词曾让他觉得听起来那么美妙,海克特决定就去那儿——就为了看看自己虚构中过去呆过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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