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离开罗彻斯特之前,我打电话给史密茨,汉普顿大学的系主任,告诉他我想再请一学期的假。一开始他有点难以接受,声称我的课已经被排在课程表上了,于是我对他撒谎说我正在接受心理治疗,他随即表示道歉。那是个拙劣的谎话,我觉得,但那时我正挣扎在生死关头,实在没力气向他解释为什么观看默片突然变得对我如此重要。结果我们又友好地寒暄了几句,最后他祝我一切顺利,虽然我们俩都装作以为我还会在秋天返校,但我想他已经感觉到我去意已定,我的心已经不在那儿了。
  我在纽约看了《丑闻》和《乡村周末》,接着又赶到华盛顿看了《银行出纳奇遇记》和《兼得或落空》。我通过杜邦圆环区的一家旅行代理为余下的行程订了票(坐“美铁”①(注:美国铁路客运公司的简称。)去加利福尼亚,再乘伊丽莎白女王二号邮轮去欧洲),但第二天早上,我突然一阵心血来潮,取消了订票,决定改乘飞机。这么做的确很蠢,但我想既然已经开了一个好头,就应该趁热打铁才对。哪怕为此我将不得不说服自己去做一件已经决定永不再做的事情。我不能让步调变慢,如果一定要借助药物解决问题的话,我已经准备好了吞下不管需要多少的药片。一位美国电影学会的女士给了我一个医生的名字。我原以为那顶多不会超过五到十分钟。我会告诉他我为什么需要那种药,他会开张处方,如此而已。毕竟飞行恐惧是种常见的病症,因此没必要跟他说海伦和孩子们的事,没必要对他坦露心声。我所需要的只是把我的中枢神经系统暂时关闭几个小时,因为那种药你没法在药店柜台上直接买,所以他惟一的作用就是给我开一张上面有他签名的处方单而已。但事实证明辛格医生是个细心严谨的人,他一边替我量血压听心音,一边问我各种问题,结果使我在他的诊所里呆了足足三刻钟。他太聪明了,不可能被骗倒,于是一点一点地,真相水落石出。
  我们每个人都会死,齐默先生,他说。是什么让你觉得你刚好会死在飞机上呢?如果你相信统计学告诉我们的数据,你坐在家里的死亡几率要大得多。
  我不是说我怕死,我回答道,我是说我怕坐飞机。这不一样。
  但如果飞机不失事,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因为我无法再相信自己。我怕我会失去控制,我不想出洋相。
  我不敢说我听懂了。
  我觉得自己只要一登上飞机,甚至还没走到座位上,我就会发作。
  发作?你指什么方面的发作?精神上的?
  是的,我会当着四百名陌生人的面垮掉,失去理智。我会发狂。
  你认为你会怎么做?
  看情况。有时我会尖叫。有时我会打别人的脸。有时我会冲进驾驶舱想要掐死飞行员。
  没人拦住你吗?
  当然有了。他们蜂拥而上把我按倒在地。他们把我揍得屁滚尿流。
  你最后一次坐飞机是什么时候,齐默先生?
  我不记得了。当我还是个男孩的时候吧,我想。十一二岁。校园里的愣头青。为了保护自己不受班上流氓的欺负而大打出手。
  那是什么让你觉得现在你又要开始大打出手了呢?
  没什么。那只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仅此而已。如果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惹恼了我,我就会变得无法自控。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但为什么偏偏是在飞机上?为什么在地面上你就不怕自己失去控制?
  因为飞机很安全。这点人所皆知。飞机安全,快捷,高效,一旦你升上天空,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到你头上。那就是我为什么害怕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会死——而是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死。
  你曾经试过自杀吗,齐默先生?
  没有。
  那你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吗?
  当然有。没有我就不是人。
  那是否就是你到这儿来的原因?这样你就可以揣着开有某种强效致命药品的处方出去自行解决?
  我需要的是遗忘,医生,而不是死亡。药物会让我睡着,只要我失去意识,我就不用去想我正在做什么。我在那儿,但我又不在那儿,只要我不在那儿,我就能被保护起来免受伤害。
  免受什么伤害?
  免受我自己的伤害。免受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到我头上的那种折磨。
  你希望有一段平稳的风平浪静的飞行。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会让你觉得害怕。
  因为运气在我这边。我会安全地起飞,安全地降落,一抵达目的地,我就会活着走出飞机。那很好啊,你会说,但一旦我那样做了,我就会对我所信仰的一切都嗤之以鼻。我那样做是对死者的侮辱,医生。我把一出悲剧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倒霉事故。现在你明白了吗?我等于是在告诉死者他们死得毫无意义。
  他明白了。我并没有说太多,但这位医生敏感而老到,他能自己猜到剩下的话。J•M•辛格,这位皇家医科大学的毕业生,乔治城大学医院的内科住院医师,带着一口精确的英国口音和一头过早谢顶的头发,终于突然领会了我在那个狭小的,散发着荧光灯亮和耀眼的金属表面反光的隔间里所想向他的表达的意思。我还坐在检查台上,一边系衬衫扣子一边低头望着地板(我不想去看他,我不想万一流泪让他看到,那会让人很难堪),就在这时,经过一段感觉漫长而尴尬的沉默之后,他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对不起,他说,实在对不起。
  那是数月来第一次有人碰到我的身体,我发觉那很别扭,我很反感自己被变成一个某人怜悯的对象。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医生,我说。我只需要你的药片。
  他轻轻皱着眉头后退几步,然后坐在角落的一张凳子上。当我扎好衬衫,我看见他从他的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本处方簿。我可以给你开药,他说,但在你起来离开之前,我希望你能再慎重考虑一下。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想法,齐默先生,我不愿意让你像这样自我折磨。还有很多别的旅行方式,你知道。也许你现在还是不要坐飞机为好。
  我已经骑虎难下了,我说,我已经横下一条心。路程实在太远了。我的下一站是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再接着我要去伦敦和巴黎。去西海岸的火车要花三天时间。来回就是六天,再加上往返横渡大西洋的十天,也就是说我们至少要浪费掉十六天。我该怎么打发这些时间?呆呆地望着窗外看风景?
  放慢节奏并非一件坏事。那会有助于缓解压力。
  但压力正是我所需要的。现在只要我一松懈,我就会崩溃。我就会土崩瓦解,我就会灰飞烟灭,我就永远再也无法复原。
  我说这些话的样子是那么激动,我的声音是那么诚恳而热切,以致于医生差点都笑了——或者至少是在忍住笑意。那好吧,我们都不想那种事情发生,不是吗?他说。如果你这么一心一意地想飞,那就去飞吧。但要保证只朝一个方向飞。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从袋里拿出一支笔,在处方簿上潦草地写了一串难以辨认的字符。给你,他说,撕下第一张递到我手里。你的瑞莱克斯航班的机票。
  没听说过有这种药。
  瑞莱克斯。一种十分危险的强效药。只能在医生指导下使用,齐默先生,你会变成一个傻子,一个完全失去自我意识的物体,一具行尸走肉。你可以靠这玩意飞越所有的大陆和海洋,我担保你甚至都察觉不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地面。
  第二天的下午三点左右,我人已经在加利福尼亚。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后,我走进太平洋电影档案馆的小型放映厅观看了另外两部海克特的影片。结果证明,《探戈之乱》是他最狂野,最令人兴奋的作品之一;《家园》则属于最精致的那一类。我花了超过两周的时间在这两部电影上,我每天早上十点整准时抵达档案中心所在的大楼,甚至在他们闭馆时(圣诞节和元旦),我也呆在宾馆里继续工作,我阅读相关的书籍,整理充实所做的笔记,为旅行的下一站做好准备。1986年1月7日,我又吞了几颗辛格医生的魔法药片,从圣弗朗西斯科直接飞往了伦敦——连续六千英里的恐惧号航行。这次需要的药量比上次要大,但我担心那还不够,就在临上飞机之前,我又多吃了一颗药。我本该知道最好不要违反医嘱,但在飞行半中央醒来的想法使我胆战心惊,结果我差点让自己永远睡过去。我那本旧护照上的印戳证明我在一月八号到了英国,但我对下飞机,过海关,以及如何到宾馆,全都一无所知。一月九号早上,我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那时我的人生才又重新开始。我从未如此彻底地失去知觉过。
  

[1] [2] [3] [4]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