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但海克特哪儿也没去。没有什么事比跟布鲁斯坦一起坐在撒满阳光的门廊上,一边喝着凉茶一边讨论《一点加一折》的最后细节更让他向往的了。拍电影就像活在某种精神错乱的谵妄状态里。那是人们所发明出的最艰苦,最劳神的工作,而他发觉它越艰难,就越让他兴奋。他正在学着掌握秘诀,正在慢慢地精通这项工作错综复杂的方方面面,他确信再给他多一点点时间,他就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电影人。那便是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全部期望:做个会拍电影的人。那是他惟一想做的事,因此那也是他永远都不允许自己再做的事。你使一个无辜的女孩发疯,你让她怀孕,你把她的死尸埋到八英尺的地下,你不可能在干了这些事之后还指望继续像从前那样生活。一个人做了他所做的那些事应该受到惩罚。如果这个世界不惩罚他,那么他就必须自己惩罚自己。
  他在靠近派克市场的一座寄宿公寓里租了个房间,当钱包里的钱终于都用光了,他就在当地的一个鱼贩子那里找了个工作。他每天清晨四点起床,在黎明前的雾气中卸下卡车上的货物,当他搬动柳条筐和货箱的时候,普吉湾的湿气使他的手指僵硬,潮气直入骨髓。接着,简短地抽根烟之后,再把螃蟹和牡蛎铺到一层碎冰块上,随后是各种各样重复单调的白天作业:海鲜贝壳叮当作响地砸到磅秤上过秤,拿褐色的纸袋来装袋,用他那把短短的可以致命的弯刀切开牡蛎。不工作的时候,赫尔曼•莱斯就从公共图书馆借来书看,坚持记日记,除非迫不得以跟谁都不说话。他那么做的目的,阿尔玛说,是为了强迫自己在严酷的环境里受苦,让自己尽可能地不舒适。当那份工作变得太轻而易举了,他便搬到了波特兰,在那儿他在一家制桶厂找了个守夜的工作。继市场里充斥的嘈杂之后,这里是深深的沉寂。他的选择始终是在变化的,不固定的,阿尔玛解释说。他的赎罪是一个持续的动态的过程,他为自己设定的惩罚随着他感觉的变化而随时变化,每当他感到自己最缺什么,他就不给自己什么。他渴望朋友,他向往再有一个女人,他希望有活人和声音围绕在他身边,因此他就把自己关在那间空荡荡的工厂里,努力训练自己更好地去自我克制。
  他在波特兰时股票市场大崩盘,1930年年中康斯托克制桶公司倒闭,海克特失业了。那时,他已经埋头读了好几百本书,从那些他一直听人说起但从未费劲去读过的十九世纪经典名著着手(狄更斯,福楼拜,司汤达,托尔斯泰),而后,一旦感觉自己已经入门了,他便又回头从零开始,决定系统地进行自学。海克特没什么学问。他十六岁就离开了学校,没人操闲心告诉他苏格拉底跟索福克勒斯不是同一个人,而乔治•艾略特是个女人,或者《神曲》是一部关于来世的诗歌而并非某出里面所有角色最终都嫁对人的滑稽闹剧。生活一直压迫着他,他根本没时间去关心那种事情。而现在,突然,世界上全都是时间。为了思考他的生存状况,为了弄明白他灵魂中那连绵不绝的,残酷的痛楚,他把自己囚禁在自己的恶魔岛(注:恶魔岛(Alcatraz Island)是一座位于圣弗朗西斯科的岩石从生的小岛,由于曾是美国联邦监狱所在地而闻名于世。)上,花了数年工夫去学习一种新的思想语言。用阿尔玛的说法,那种脑力训练的苛刻与严厉逐渐把海克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学会了如何有距离地看自己,如何把自己首先看作是众人中的一员,然后再看作是物质粒子的一种随机组合,最后看作是一颗微尘——他离开自身的原点越远,她说,离抵达无限就越近。他曾给她看过他那一时期的日记,事隔五十年后,阿尔玛仍能直接感受到他良心上的痛苦。从未比现在更失落,她凭记忆引用了一段朗诵给我听,从未比现在更孤独,更恐惧——但也从未比现在更感觉到自己在活着。这些句子写于他离开波特兰不到一小时前。随后,近乎一种补记,他又坐下来在那页底下加了一段:现在我只跟死人说话。他们是我惟一能信任的人,也是惟一能理解我的的人。跟他们一样,我已经没有未来。
  有消息说在斯波坎能找到工作。木材厂好像正在招人,几个去东边和北边的伐木工篷听说也要雇人。海克特对这些工作并没有兴趣,但他在制桶厂倒闭后不久的一天下午无意中听到两个家伙在那儿谈论这件事,那使他有了个主意,而一旦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个主意,他就再也无法抗拒它。布莉姬是在斯波坎长大的。她母亲已经去世,但他的父亲还在,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在所有海克特能想像得到的折磨里,在所有他可能强加给自己的苦痛中,没有什么想法比前去他们生活的城市更厉害了。如果他能瞥一眼奥夫伦先生和那两个女儿,那么他就能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那么无论何时当他想到他给他们造成的伤害时,他们的面孔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应该受到那样的折磨,他觉得。他有责任记住他们,就像是布莉姬自己那样把他们牢记在心。
  少年时就以一头红发而著称的帕特里克•奥夫伦,在斯波坎市中心拥有并经营红色运动用品商店已经有二十年时间。到达的那天早上,海克特在火车站西边两个街区找了家便宜的旅馆,预付了一天的房费,然后出门去找那家商店。他五分钟就找到了它。他没想过到了那儿该怎么做,但出于谨慎起见,他想最好先站在外面透过窗户看一眼奥夫伦。海克特不清楚布莉姬有没有在家信中提起过他。如果她提过,她家人就应该知道他讲话有很重的西班牙口音。更重要的是,那样他们就应该对他1929年的失踪格外注意,在如今布莉姬已经下落不明近两年时间的情况下,他们或许是美国惟一会把这两桩失踪案联系起来的人。他所要所的就是走进店里张口说话。如果奥夫伦知道海克特•曼是谁,很可能三四句话之后他就会起疑心。
  但哪里也看不见奥夫伦。当海克特把鼻子抵在玻璃上,假装正在查看橱窗里展示的一套高尔夫球棍时,他能清楚地看进店里,就他那个角度的视力所及,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没有顾客,柜台后也没有营业员站着。时间还早——十点刚过——但门上的标志写着“营业中”,海克特放弃了原计划,他决定与其冒着被人注意到的危险留在拥挤的街头,还不如干脆走进去。如果他们发现了他是谁,他想,那就随它去吧。
  他推开门时门发出叮当一声,他朝后面的柜台走去,脚下的原木厚地板嘎吱作响。地方不大,但架子上堆满了货品,对于运动爱好者来说这里似乎应有尽有:钓鱼杆和绕线筒,潜水用的橡皮脚掌和游泳用的护目镜,霰弹枪和猎枪,网球拍,棒球手套,橄榄球,篮球,垫肩和头盔,钉鞋和防滑运动鞋,足球发球座和高尔夫球发球座,滚木球,杠铃和健身实心球。两长条排列错落有致的支架横贯整间店堂,每个架上都摆着一幅红发奥夫伦带框的相片。拍那些照片时他还很年轻,上面展示的都是他在进行某项体育运动的英姿。一张穿着棒球服,另一张穿着橄榄球服,但大部分还是穿着紧身田径服在赛跑的照片。有一张,镜头捕捉到了他大踏步奔跑的瞬间,他双脚离地,比离他最近的选手领先了两码。另外一张里,他正在和一位头戴高帽身穿燕尾服的男人握手领取一枚1904年圣路易斯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铜质奖章。
  正当海克特走近柜台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子从后屋里冒出来,她正在用一条毛巾擦手。她眼睛望着下面,头歪向一边,但即使她的脸他大部分都看不清楚,他还是能发现某些似曾相识之处,她走路的姿势,她肩膀的斜度,她用毛巾擦拭手指的样子,这些都让他感觉仿佛自己正在看着布莉姬。一刹那间,似乎过去十九个月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布莉姬死而复生了。她自己挖开了坟墓,从他铲到她身体上的那些泥土中一路爬了出来,现在她就在这儿,完好无损,呼吸如常,脑袋里没有子弹,眼睛位置也没有窟窿,正在华盛顿斯波坎她父亲的商店里帮忙看店。
  那女子径直朝他走来,只停了一下把毛巾放在一只没打开的纸板箱上,接下来离奇的事情发生了:甚至在她抬起头看进他眼睛之后,那种幻像依然持续不散。她也有着布莉姬的面孔。同样的下巴和同样的嘴形,同样的额头和同样的脸型。过了一会儿当她向他微笑的时候,他又看见了与布莉姬同样的笑容。直到她走到离他不到五英尺时,他才开始注意到有些不同。她的脸上有雀斑,而真正布莉姬的脸上没有,而且她眼睛的绿色更深。她双眼也分得过开,但它们离她鼻梁的距离要稍微更远那么一点点,这种面部结构的细微变化给她的脸孔增添了一种整体的协调感,使她比她姐姐要更漂亮一两分。海克特向她回以微笑,等她走到柜台用布莉姬的声音开口跟他说话,问他要买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有那种就要昏死在地板上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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