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你在开玩笑。
  旅途时间很长。如果你还有问题要问,我会很乐意在路上回答你。等我们到了那儿,我所知道的一切你都会知道。我保证。
  你太自作聪明了,你怎么知道我愿意跟你走。不,现在不行。现在是半夜。
  你必须走。海克特死后二十四小时,那些电影胶片就要被销毁。也许他现在已经死了。也许当我们今天从这儿出发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你懂吗,齐默先生?如果我们现在不走,时间可能就不够了。
  你忘了我在最后那封信里跟芙芮达说的话了。我不坐飞机。那有违我的信仰。
  阿尔玛•格兰德一言不发,手伸进皮包掏出一只小小的白色纸袋。袋上标着一块蓝绿相间的徽章图案,图案下面写着几行字。从我站的地方,我只能辨认出其中一个字,但只需要那个字我就能猜出袋里是什么。那个字是药。
  我没忘记,她说。我带了些瑞莱克斯给你,你习惯用这个,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你写了本很好的书,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能信任你。我必须做一番小小的调查,以确定你是否合格。我打了些电话,我写了些信,我读了你的其他几本著作。我了解了你一直以来的各种情况,我感到很抱歉——非常抱歉,对你妻子和儿子的事情。你一定很不好过。
  你没权力那么做。像那样窥探别人的私生活令人恶心。你闯到这儿请求我的帮助,然后却又掉头说起这些。我为什么要帮你?你让我想吐。
  如果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芙芮达和海克特就不会让我邀请你。为了他们我必须那样做。
  我无法接受。我无法接受你所说的该死的任何一个字。
  我们是同一边的,齐默先生。我们不应该内讧。我们应该像朋友那样并肩作战。
  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不是你的任何人。你不过是个不知从哪儿来的深夜游魂,现在我想请你从这儿回去,让我一个人呆着。
  我做不到。我必须带你走,而且我们必须现在就走。求求你,别让我动粗。那样做很蠢。
  我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比她高八英寸,至少重五十磅—— 一个情绪处于失控边缘的壮汉,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炸药包——而她却跟我说要动粗。我站在原地不动,从我靠近柴炉的位置盯着她。我们相隔十到十二英尺,正当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的时候,一阵新的雨点打到屋顶上,在屋顶铁皮板上发出碎石头砸下来似的咔嗒咔嗒声。她被那声响吓得跳起来,飞快地环视了一下房间四周,眼里闪烁着激动和不知所措的眼神,那一瞬间我突然知道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我无法解释那种感觉从何而来,但无论如何,看到她的那种眼神时,一种预感或超验的直觉抓住了我,我明白了她包里带着把手枪,我知道在接下去的三四秒种之内她就会把右手插进包里拿出手枪。
  那是我一生中最为愉悦的时刻之一。我比现实抢先了半步,我超越了自身躯体的局限,当事情正如我所料想的那样发生时,我感到通体透明。我是如此轻盈虚无,仿佛要溶化在空气中。一切将我围绕也被我包含,我只要看进自己,就能看到整个世界。
  枪在她手里。那是一把小小的,镀银的左轮手枪,珍珠枪柄,只有我小时候玩的玩具手枪的一半大。当她转向我的方向举起手臂时,我能看到她手臂末端的手在颤抖。
  这不是我,她说。我不会做这种事。你叫我把它放下,我就放下。但我们必须现在就走。
  那是第一次有把枪对着我,而我的感觉竟是如此舒适,我在那一刻竟能如此坦然地面对死亡,这让我大为惊讶。只要一个错误的动作,一句错误的话,我就会莫名其妙地送命。我本该被那种想法吓住才对。那本该让我想逃,但我却一点也不着急,一点也不想叫正在发生的事情停下来。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怖的美展现在我面前,所有我想做的就是继续观赏这种美,继续观赏这个满脸惊异的女人的双眼。我们就那样站在那里,听着雨声在我们顶上轰鸣,恍如有一万面大鼓在为这魔鬼之夜疯狂敲奏。
  来,开枪打我,我说。那样你就帮了我一个大忙。
  这句话在我意识到自己要说它们之前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我觉得它听起来既刺耳又吓人,只有一个危险分子才会说出那样的话,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已经不打算收回了。我喜欢这句话。它的直率,它的坦白,它面对进退两难时那种斩钉截铁的态度,都让我中意。然而,虽然这句话给了我很大勇气,但我却还是无法确定它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究竟是想让她杀了我,还是想找个办法劝她枪别杀我?我是真的希望她扣动扳机,还是想控制住她的手哄她放下枪?过去的十一年里,我多次回想过这些问题,但从未得出过一个确定的答案。我只知道我不害怕。当阿尔玛•格兰德掏出那把左轮手枪指着我胸口的时候,我丝毫没有被吓住,像是着魔了似的。我意识到那把手枪的子弹里蕴涵着一种我以前从没想到过的思想。这个世界上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洞,毫无意义的小孔,以及被人们忽略的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出的裂缝,而一旦你到了其中某个洞的另一边,你的自我就会解脱,你的生命就会解脱,你的死亡就会解脱,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得到解脱。那天夜里在我的起居室里,我就偶然遇见了其中一个洞。它以一把枪的形式出现,当我进入那把枪里,我就已经无所谓出不出去。我极其镇定,极其狂热,极其投入地准备去领受那一瞬间所赐予我的一切。那般巨大的冷漠是罕见的,而只有准备好完全放开自我的人才能达到那一境界,它令人肃然起敬。它赋予那些凝视它的人某种威严。
  那一切我只能记到这里为止,只能记到我说出那句话及稍后一点儿为止,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变得模糊不清了。我只记得自己对她咆哮,拍着胸口让她扣动扳机,但我不记得自己那样做是在她开始哭之前还是之后。我也不记得她说过什么。那意味着大部分时候是我在说话,但当时那些话是如此飞快地脱口而出,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最关键的是她吓坏了。她没想到我会反戈一击,当我从枪口抬起头再次看进她的眼睛时,我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有胆量杀我。她完全是在虚张声势,那只是一种孩子气的铤而走险,在我开始向她走去的那一刹那,她立即垂下了手臂。她喉咙里发出一种神秘的声音—— 一连串压抑的,嘴巴被捂住似的呼吸声,一种无法确定的,界于呻吟与哽咽之间的声响——当我继续用嘲讽和侮辱的言语攻击她,吼着让她快点动手,我知道——我完全知道,我毫不怀疑地知道——她的枪没有上子弹。又一次,我无法说明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就在我看着她放低手臂的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什么事都不会有,于是我决定要让她为此受到惩罚,要让她为自己的装模做样付出代价。
  我在说的这些事都是在几秒钟里发生的,整整一生的时间都被压缩在这几秒钟里。我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又一步,我突然逼近她,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将手枪从她手里夺了过来。她不再是个死亡天使,而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死亡是个什么滋味,在紧接着的几秒钟里,我做出了自己从未做过的最狂野,最怪异的举动。只为了证明一点。只为了向她展示我比她更强大。我夺过手枪,后退几步,把枪指向自己的头部。当然,里面没有子弹,但是她不知道我知道这点,我想利用我的直觉来羞辱她,让她看看一个不怕死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她开了头,现在我来收尾。她尖叫起来,我记得,我至今还能听到她尖叫并恳求我住手的声音,但那时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住手。
  我以为会听到咔嗒一声,接着或许会从空枪膛里发出一下短促的回响。我把手指放到扳机上,朝阿尔玛•格兰德送上一个古怪的,令人作呕的微笑,然后开始扣动扳机。哦天哪,她尖叫起来。哦天哪,别开枪。我扣下去,但扳机动不了。我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我以为是扳机卡住了,可当我放下枪察看时,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保险没打开。枪里有子弹,但保险没打开。她忘了打开枪的保险。要不是因为那个错误,一颗子弹就会射进我的脑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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