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他找奥夫伦先生,他说,他想知道有没有可能跟他谈谈。他丝毫没有隐藏他的口音,他把先生Mister发成Meester,把最后的r音夸张地卷起来念,然后他向她靠近一点,观察她面部表情的反应。什么事也没有,至少他们的对话就像什么事没有似的继续着,在那一刻海克特知道了布莉姬根本没提起过他。她是在一个天主教家庭长大的,她一定害怕让自己的父亲和妹妹知道她在和一个跟别的女人订了婚的男人上床,而且,这个割过包皮的男人还并不打算毁掉婚约跟她结婚。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他们或许都不知道她怀孕了。也不知道她在浴缸里割腕自杀;也不知道她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每天都在梦想着怎样更好更有效地自杀。甚至有可能在圣琼出场之前,在她还满怀信心地以为一切都会如她所愿的时候,她就已经停止给家里写信了。
  当时海克特脑子转得飞快,思绪电光火石般同时向好几个方向飞散,当柜台后的女子说他父亲出城一个礼拜,到加利福尼亚办事去了的时候,海克特觉得他知道那是什么事。瑞德•奥夫伦南下洛杉矶是为了跟警方谈他失踪女儿的事。他在敦促他们做点什么,这个案子时间已经拖了太久了,如果他对他们的答复不满意,他就打算雇个私人侦探开始重新搜索。管它要多少钱,他也许会在出城前对他斯波坎的女儿这样说,有些事情晚了就来不及了。
  这位斯波坎的女儿说他父亲不在的时候由她在店里代班,但如果海克特愿意留下名字和电话号码的话,她会在他礼拜五回来时转交给他。不用了,海克特说,他礼拜五会自己再来的,接着,仅仅是出于礼貌,或者说不定是因为他想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他问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看店。看起来照看这么大的店只有一个人好像太少了,他说。
  本来应该有三个人的,她回答说,但平常的那个营业员那天早上打电话请了病假,而仓管员上礼拜由于偷棒球手套半价卖给他邻居小孩而被解雇了。事实上她正感到有点儿晕头转向,她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店里帮忙了,她已经分不清高尔夫轻击棒和木头棒的区别,她甚至一用收银机就要按错八九个键,把生意搞得一团糟。
  一切都显得非常友好而直率。她似乎完全不介意把这些知心话跟他说,随着对话的继续,海克特了解到她过去四年都在外边,在某个她称之为州大的地方——后来才知道那是指普尔曼的华盛顿州立大学——学习师范专业。她六月份毕业了,回家现在和父亲住在一起,即将去赫拉斯•格里利小学工作,当一名四年级的小学老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她告诉他。那和她小时候上的是同一所学校,她和她的两个姐姐四年级上的全都是妮基德夫人的班。妮夫人已经在那儿教了四十二年书,让她叹为观止的是,正当她自己开始找工作的时候,她过去的这位老师刚好退休了。再过不到六个星期,她就将站在那间当年她还是个十岁小女孩时天天都坐在里面的教室里,这很奇特,不是吗,她说,有时人生的巧合很有意思,是不是?
  是啊,很有意思,海克特说,很奇特。他知道了现在跟他说话的是诺拉,奥夫伦家女孩中最小的那个,而不是迪尔德丽,那个十九岁就结婚去了圣弗兰西斯科的女儿。在与她相处了三分钟之后,海克特断定诺拉跟她那死去的姐姐毫无共同之处。她也许外表很像布莉姬,但她丝毫没有她的干练,没有她那种自作聪明的劲头,也丝毫没有她的那种雄心勃勃,那种敏锐而迅捷的才智。这一位要更温柔,更怡然自得,也更天真。他想起有一次布莉姬曾描述说在奥夫伦三姐妹中只有自己血管里流的是真正的血。迪尔德丽里面流的是醋,她说,而诺拉完全就是温牛奶构成的。她才应该叫布莉姬才对,她说,随圣布莉姬叫,那个爱尔兰圣徒,因为如果说有人注定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自我牺牲和辛勤工作的话,那就是她的宝贝妹妹,诺拉。
  又一次,海克特准备转身离开,但又一次有什么把他留在了那儿。一个新主意跳进了他的脑海——那种最疯狂的冲动,它如此危险,简直就是自寻毁灭,他甚至对自己会想到它都大为惊异,更别说他还感到自己有胆量要去实施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对诺拉说,他略带歉意地笑笑,耸耸肩,事实上他早上来这儿的原因就是想问奥夫伦先生找份工作。他听说了那个仓管员的事,想知道那个位置是不是还空着。怪了,诺拉说,那才是几天前的事,他们还来不及在报上登招聘启事。他们打算等她父亲出差回来之后再说。是吗,消息都传开了,海克特说。不错,也许是那样,诺拉答道,但究竟为什么他想要做个仓管员呢?那是个给粗人干的活,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有想法的壮汉;而他显然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未必,海克特说。经济不景气,这段时间任何能挣钱的工作都是好工作。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店里只有她一个,他知道她用得上他。如果她觉得他干得不错,说不定她还可以在她父亲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奥芙伦小姐怎么说?他们可以成交吗?
  才到斯波坎不到一个小时,赫尔曼•莱斯已经又找到了一份工作。诺拉握握他的手,因为他提议的直白大胆而笑起来,随后海克特便脱下夹克衫(他惟一一件像样点的衣服),开始干活。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飞蛾,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就一直在围绕着热烫,燃烧的烛火飞来飞去。他知道他的翅膀随时都可能被点燃,但离碰到火焰的距离越近,他就越能感受到他是在履行自己的使命。正如那天晚上他在日记中所写的:如果我想要拯救自己的人生,那么我就必须走到离毁灭它只有一步之遥。
  
  顶着种种不利条件,海克特坚持了将近一年。开始是在后屋做仓管员,然后是营业员和经理助理,直接在奥夫伦本人手下工作。诺拉说她父亲五十三岁,但在第二个礼拜一海克特被介绍给他的时候,他感觉他看上去比那要老,老得好像有六十岁,老得好像有一百岁。这位前运动员的头发已经不红了,他那曾经敏捷的躯干已经不再生气勃勃了,偶尔还会因为患了关节炎的膝盖而跛几步。奥夫伦每天早上九点准时在店里露面,但他显然对工作没什么兴趣,一般十一点到十一点半就又走了。如果他的腿脚感觉不错的话,他就会开车到乡村俱乐部和两三老友打一圈高尔夫球。反之,他则会在蓝铃花餐厅,就是街正对过的那家饭店,吃一顿长长的早午餐,然后回家在卧室里度过那个下午,他会看看报纸,喝点他每个月从加拿大走私进来的詹姆斯爱尔兰威士忌。
  他从不批评或指责海克特的工作。他也从不赞扬。奥夫伦表示满意的方式是沉默不语,时不时地,碰到他情绪较好的时候,他会跟海克特微微点头打个招呼。有好几个月,他们之间的交往就仅止于此。一开始海克特感觉这很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学会了不把这当回事。这个男人活在一个无声的内心天地里,他在那里同外部世界进行着无止尽地抗争,他浑浑噩噩地度日,似乎除了尽可能不觉得痛苦地打发时间之外已经别无所求。他从来不发脾气,他也难得露出笑容。他心平气和,超然物外,甚至在场时也让人感觉不在,跟对别人一样,他对自己也没表现出有什么怜悯或同情。
  较之奥夫伦的自闭和对他的冷漠,诺拉则显得开朗而亲切。毕竟,是她雇了海克特,她感到她要继续对他负责,她交替地把他看成是她的朋友,她的被保护人,以及她的改造对象。在她父亲从洛杉矶回来,而那个营业员的带状疱疹也好了之后,店里就不再需要诺拉了。她忙着为即将到来的学年做准备,忙着拜访老同学,忙着跟几个年轻男人眉来眼去地兜圈子,但在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里,她总是会设法找时间在午后时分到红色运动用品商店去转一转,看看海克特进展如何。他们在一起仅仅工作了四天,但就在那期间里他们已经养成了趁半小时午休时间在库房里分享奶酪三明治的习惯。现在她出现时仍然会带着奶酪三明治,他们仍然会在库房里花半小时谈论读书。对于海克特,一个求知若渴的自学者,这是个学习东西的机会。对于诺拉,她刚刚大学毕业,又要将人生奉献给教育事业,趁这个机会可以把知识传授给一名聪明上进的学生。那个夏天海克特正在苦啃莎士比亚,诺拉陪着他一起读,帮他弄懂不明白的词句,解释这个那个的历史背景或戏剧常识,剖析人物角色的心理和动机。在其中一次的库房授课中,当海克特因为《李尔王》第三幕里的词组Thou ow’st(注: 意为“你所拥有的”。)的发音而结结巴巴时,他对她坦言他的口音使他感到有多么难堪。他讲不好这该死的语言,他说,在像她这样的人面前说话时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个傻子。诺拉不想听到这样的丧气话。她在州大辅修过语言障碍矫正的课程,她说,包括具体的发音纠正,实践练习,和改进发音的技巧。如果他愿意接受挑战,她保证能帮他去掉口音,把他话音里的西班牙味彻底清除干净。海克特提醒她自己付不起学费。谁说要钱了?诺拉答道。如果他愿意学,她就愿意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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