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四月中旬一个星期二的晚上,当海克特和诺拉快上完课的时候,诺拉对他宣布有人向她求婚。这个声明突如其来,之前没有任何相关的铺垫,有好几秒钟海克特都怀疑他是不是听错了。宣布这样的消息通常都伴随着一脸微笑,或者甚至是出声的笑,但诺拉没有微笑,她在告诉他这个消息时声音听起来一点都不开心。海克特问那个幸运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诺拉摇摇头,低下眼睛看着地板,开始不停摆弄她的蓝色棉质外套。当她重新抬起头的时候,眼里有泪光在闪烁。她的嘴唇开始颤动,但在要说出什么之前,她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捂住嘴,冲出了客厅。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就不见了。他甚至都来不及叫住她,当听到诺拉跑上楼梯,砰地一声关上她房门的时候,他明白她那天晚上不会再下来了。下课了。他该走了,他对自己说,但好几分钟过去了,他还是没从长沙发上挪身。结果,奥夫伦踱进了房间。刚过九点,红发先生还处于他通常的晚间状态,但离无法保持平衡也不远了。他盯着海克特,很长时间里,他一直盯着他的经理助理不放,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嘴角下部泛起一丝小小的,狡诈的微笑。海克特无法分辨那微笑到底是同情还是嘲讽。看上去好像两者都有,怎么说呢,像是一种深表同情的鄙视——如果真可能有那种东西的话,海克特发觉那很令人不安,它代表着奥夫伦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显露过的那种敌意在恶化。最终海克特站起身问道:诺拉要结婚了吗?他老板发出一声短促而讥讽的笑声。我怎么知道?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她?而后,随着自己的笑哼了一声,奥夫伦转身离开了房间。
  两天后的晚上,诺拉为她的发作道了歉。现在她感觉好多了,她说,危机过去了。她已经拒绝了他,就那么回事。问题解决了;没什么好担心了。阿尔伯特•斯威尼是个好人,但他还只是个大男孩,她已经厌倦了跟大男孩在一起,尤其是那些靠他们有钱父亲生活的阔少爷。如果她要结婚,她就要嫁给一个男人,一个知道自己要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的人,一个能自己照顾自己的人。海克特说她不能为斯威尼父亲有钱而怪他。那并非他的错,再说,不管怎样,有钱又有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好,诺拉说。她只是不想嫁给他,仅此而已。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在意中人出现之前,她不想轻易答应谁。
  诺拉的情绪很快就恢复了,但海克特和奥夫伦的关系却似乎进入了一个令人紧张的新阶段。转折点便是那次在客厅里的对峙,那次长久的凝视和短促而嘲讽的一笑,那晚之后海克特感觉自己又被盯上了。现在奥夫伦到店里来的时候,既不插手生意也不同顾客打交道。即使店里很忙他也不会去搭把手或站到收银机后面帮忙收钱,他宁愿安坐在那张靠近网球拍和高尔夫球手套陈列橱的椅子上,静静地读他的晨报,时不时地朝上看一眼,然后嘴角下部又浮现出那种挖苦的微笑。就好像他把他的助理当成了一只有趣的宠物或发条玩具。海克特替他大把赚钱,每天工作十到十一个小时以使他能过着半退休的生活,但所有这些努力似乎只能让奥夫伦对他更怀疑,更不屑。尽管海克特很警惕,但他还是装作没注意到。就算被看成一个热情过头的白痴也无所谓,他推想,或许甚至当他开始用西班牙语叫你男孩和先生时也不见得有多糟,但像那样的人你不能跟他走得太近,而且每次他走进房间,你都要确保让你的背朝墙壁。
  然而,当他邀请你到他的乡村俱乐部,叫你在五月初一个晴朗的礼拜天上午和他一起打十八洞高尔夫球,你就不能说不了。而当他要在蓝铃花餐厅请你吃午饭——不是一次而是两次,在短短一周时间里——并且每次都坚持让你点菜单上最贵的菜,你同样也不能拒绝。只要他不知道你的秘密,只要他不怀疑你在斯波坎干什么,你就可以容忍他那没完没了的审查。你之所以能忍受,正是因为你觉得和他在一起无法忍受,因为你可怜他变得衰败不堪,因为每次听到他声音里透出的那种玩世不恭的凄凉,你就会意识到自己要对此负一部分责任。
  他们在蓝铃花餐厅的第二次午餐是在五月底一个星期三的下午。如果海克特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的话,他也许会做出不同的反应,但经过二十五分钟无关紧要的谈话之后,奥夫伦的问题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那天晚上,当海克特回到镇子另一头他住的寄宿公寓,他记日记说,在短短一瞬间,宇宙在他眼里变得清晰透彻。我错失了一切。我错看了一切。大地是天空,太阳是月亮,河流是高山。我一直都看错了这个世界。随后,趁着脑子里对下午发生事情的印象还很鲜明,他逐字逐句地记录下了他和奥夫伦的对话:
  那么,莱斯,奥夫伦突然问他,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海克特答道。一块诱人的牛排正摆在我面前,我所有的打算就是把它吃掉。这就是你要问的吗?
  你是个机灵的小伙子。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求您说得再具体点,先生,您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不懂您究竟指的是什么打算。
  长期打算。
  哦,是的,现在我明白了。你指的是将来,我对将来的想法。我可以打包票说我惟一的打算就是保持现状。继续为您工作。尽我所能地管好店。
  还有呢?
  其他没有了,奥夫伦先生。这是我的心里话。您给了我一个宝贵的机会,我要充分利用它。
  你认为是谁叫我给你那个机会的?
  我说不上来。我一直以为那是您的决定,是您给了我机会。
  是诺拉。
  奥芙伦小姐?她从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她的原因。我欠她已经够多了,这下看来我要欠她更多了。您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你喜欢看着她受折磨吗?
  诺拉小姐受折磨?她到底为什么受折磨?她是个引人注目,生气勃勃的女孩,人人都喜欢她。我知道家里的不幸使她很伤心——也使您不好过,先生——但除了偶尔为她失踪的姐姐流些眼泪以外,我看她从来都是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
  她很坚强。她在人前总是表现得很好。
  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
  阿尔伯特•斯威尼上个月向她求婚,她拒绝了他。你觉得她为什么要那么做?那男孩的父亲是哈里姆•斯威尼,州参议员,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共和党人。她本来可以在接下来的五十年里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但她却对此说不。你觉得为什么,莱斯?
  她对我说她不爱他。
  没错。因为她爱的是另外一个人。你认为那个人会是谁?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我对诺拉小姐的感情生活一无所知,先生。
  你该不是个“同志”吧,啊,赫尔曼?
  你说什么,先生?
  同志。男同性恋。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还不行动?
  您说话像猜谜,奥夫伦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累了,孩子。现在我已经别无所求,除了一件事,一旦那件事办妥了,我就死也瞑目了。你帮我个忙,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只要你说出那个字,朋友,一切就都是你的。店铺,生意,所有的一切。
  你想把店铺卖给我?可我没钱。这个交易我没法做。
  去年夏天你才跑到店里来找工作,而现在你已经是店里的主管了。你很会做生意,莱斯。诺拉没看错你,我不想挡她的道。谁的道我也不会挡了。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为什么你老是提到诺拉小姐?我以为你是在谈生意。
  我是在谈生意。除非你逼我把话挑明了。就好像我在叫你要什么你不想要的东西,不是那么回事。我看过你们俩互相对视的那种眼神。你所要做的就是马上采取行动。
  你在说什么,奥夫伦先生?
  你自己琢磨。
  我想不出来,先生。我真的想不出来。
  诺拉,蠢。你就是她爱的人。
  但我什么都不是,我一无是处。诺拉不可能爱我。
  你或许会那么想,我或许也会那么想,但我们都错了。那孩子的心都碎了,如果我再坐视不管,再看着她受折磨,我就真该死了。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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