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结果那天他在布莉姬的公寓里过了夜。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只是因为她求他在那儿再呆最后一次,他无法对她说不。第二天早晨,他在她醒来之前就溜了出去,而从那以后,他的人生开始改变。他和汉特的合同期满了;他着手和布鲁斯坦创作《一点加一折》;他的婚礼策划已经初见眉目。过了两个半月,他一直没有布莉姬的消息。他发觉她的沉默有点儿不对劲,但事实是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圣琼身上,并没有对这件事想太多。如果布莉姬消失了,那只是因为她说话算数,因为她自尊心太强,不想挡他的道。既然他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她也就退后让他自己去折腾了。如果他如鱼得水,也许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如果他溺水不行了,她则也许会在最后一分钟现身,并把他拉出水面。
  关于奥芙伦的这些想法想必麻痹了海克特的神经,他把她当成了某种超人,受伤了不会流血,刀刺进身体也不会痛。但既然缺乏任何确凿的事实,为什么不干脆沉溺于美好的想像?他想让自己相信她过得很好,她将一如既往勇敢地直面人生。他注意到她的文章已经从《电影故事》上消失了,但那意味着她可能出城了或是在另外什么地方找了别的工作,反正暂时他拒绝去正视那些更为黑暗的可能性。直到她最终又浮出水面(她在新年前夜从他门缝下面塞进了一封信),他才知道他骗自己骗得有多深。在他十月离开她之后的两天,她在浴缸里割腕自杀。要不是水滴到了楼下的公寓里,女房东就不会打开房门,布莉姬就不会被及时发现。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医院。几天后她身体好了,但她的思想已经崩溃了,她写道,她语无伦次,整天以泪洗面,于是医生决定将她留院观察。那使她在精神病病房又呆了两个月。她本准备就在那儿度过余生,但那只是因为她现在的人生目标就是找个办法自杀,所以呆在哪儿都没有区别。接着,就在她正在加紧筹划下一次自杀的时候,奇迹发生了。甚至,她发现那个奇迹其实早就发生了,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都一直活在它的魔咒之下。当医生一确诊那是真的而并非她的臆想,她就不再想死了。她多年前就丧失了信仰,她继续写道。自从高中时起她就没再做过忏悔,然而当那天早晨护士走进来把检查结果递给她的时候,她感觉仿佛上帝把自己的嘴唇放在了她的嘴唇上,重新将生命吹入了她的体内。她怀孕了。是秋天怀上的,就在他们共度的那最后一夜,她怀上了海克特的孩子。
  在他们让她出院后,她搬出了她的公寓。她有一点积蓄,但并不足以在不回去工作的情况下继续支付房租——她已经没法回去了,因为她已经辞掉了杂志社的工作。她在某处找了个便宜的房间,信上接着说,那地方有一张铁床,墙上挂着木头十字架,地板下面老鼠成群,但她不会告诉他旅馆的名字,甚至连在哪个区也不会说。他不用费劲去找她。她是用假名登记的,她打算要一直藏到自己肚子大起来为止,那时他就不可能再试图说服她去打胎了。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孩子生下来,无论海克特愿不愿意娶她,她都决心要做他孩子的母亲。她在信上总结说:命运把我们拴在了一起,亲爱的,现在无论我身在何方,你都将始终陪伴着我。
  然后便又是沉默。又有两个礼拜过去了,布莉姬说到做到,一直躲着没有露面。海克特没有对圣琼说奥芙伦信的事,但他知道自己同她完婚的机会大概已经十分渺茫了。他无法在想到他们俩未来的时候不想到布莉姬,不被想像中的那副画面所折磨:他那怀孕的前爱人躺在某个荒凉街区的廉价旅馆里,他的孩子在她的体内生长着,而她正在慢慢地把自己推向疯狂。他并不想放弃圣琼。他依然梦想着每晚爬上她的床,用自己赤裸的肌肤去感受她那柔滑的,让人如触电般刺激的身体,但男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孩子被生下来,那么他就责无旁贷。汉特在一月十一号自杀了,但海克特对汉特已经无所谓了,当他一月十二号听到消息的时候,他毫无感觉。过去无关紧要。困扰他的只有未来,而未来突然变得充满疑问。他将不得不解除和德洛丽斯的婚约,但那得等到布莉姬再次出现,因为他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她,所以他只能原地不动,只能呆在困住他的地方不挪窝。随着时间推移,他开始觉得自己就像双脚被钉在了地上。
  一月十四号晚上,他七点结束了跟布鲁斯坦的工作。圣琼在她位于托潘加凯尤的房子里等着他八点来吃晚饭。本来海克特完全可以提前赶到那儿,但他的车在路上出了点故障,等他给他那辆蓝色的德索特换好轮胎,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刻钟。如果不是那只扁掉的轮胎,那件改变他整个人生进程的事件也许就不会发生,因为恰好就在那时,当他在离拉辛尼伦吉大道不远的一片漆黑中蹲下身子开始把汽车的前部顶起来的时候,布莉姬•奥芙伦敲响了德洛丽斯•圣琼家的房门,而等到他完成了这小小的修理任务,坐回汽车方向盘后面的时候,圣琼已经失手把一颗口径三十二的子弹射进了奥芙伦的左眼。
  无论如何,她就是这么说的,从他跨进前门时她迎接他的那种震惊和恐惧的眼神,海克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怀疑她。她不知道枪里有子弹,她说。枪是三个月前她搬到凯尤这幢独立的房子里时她的代理人给她的,是用来防身的。当布莉姬开始向她胡言乱语,开始大嚷大叫着什么海克特的孩子,她割脉的手腕,疯人院窗户上封死的板条,以及基督伤口流出的鲜血时,德洛丽斯变得害怕起来,她让布莉姬出去。但布莉姬不肯走,过了几分钟她又开始控诉德洛丽斯偷走了她的男人,她威胁她,野蛮地要给她下最后通牒,她叫她魔鬼,妓女,下三烂的恶心的荡妇。就在六个月前,布莉姬还是一个来自《电影故事》杂志,笑容甜美幽默犀利的美女记者,但现在她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她变得很危险,她在屋里步履蹒跚地走来走去,扯开喉咙大声哭泣,德洛丽斯不想让她再待在那儿。就是在那时她想到了那把左轮手枪。它就放在起居室那张拉盖书桌的中间抽屉里,离她站的地方只有十英尺远,于是她走到书桌边拉开了中间抽屉。她并不打算扣动扳机。她惟一的念头就是:也许枪的出现能对布莉姬产生足够的震慑力,能把她吓跑,让她离开。可当她从抽屉里一拿出手枪指向房间对面,那玩意就在她手上发射了。那一声并不怎么响。只有小小的“砰”的一声,她说,然后布莉姬神秘地哼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德洛丽斯不愿跟他一起进起居室(太恐怖了,她说,我不敢看),于是他一个人走进去。布莉姬面朝下趴在沙发前面的小地毯上。她的身体还是暖的,血还在从她的后脑壳往外漏。海克特把她翻过来,当他的目光落到她被毁掉的脸孔上,当他看到本来是她左眼的位置上的那个洞,他突然窒息了。他无法一边看她同时又一边呼吸。为了重新开始呼吸,他不得不去看别的地方,而一旦他那样做了,他就再也不忍心多看她一眼。一切都完了。一切都被碾得粉碎。她肚子里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也随她而去了。最终,他站起来,走进门厅,在那儿的壁橱里找到一条毛毯。他回到起居室,最后看了她一眼,他又一次感到呼吸紧张,于是他打开毛毯,把它铺在她小小的,可怜的躯体上。
  他的第一个冲动是报警,但德洛丽斯害怕。他们问她枪的事她该怎么回答,她说,他们要她十遍二十遍地重演当时那难以置信的事件经过该怎么办,他们要她解释为什么一个二十四岁的孕妇会死在她起居室地板上该怎么办?即使他们相信他,即使他们接受枪意外走火的说法,那些流言蜚语也会毁了她。她的电影生涯将就此结束,而海克特也是一样,这样说来,他们有什么理由要为那些并非他们造成的过错而受苦呢?他们应该去找雷金,她说——她是指雷金纳德•道斯,她的代理人,就是给她枪的那个白痴——让他来处理这件事。雷金很厉害,他通晓所有的门路。如果他们听雷金的,他会想出一个办法让他们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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