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他并不是神经过敏。他的电影在芝加哥曾经很流行,他很可能会被人认出来,他不敢冒那个险。本来撑到最后还金枪不倒就已经够难的了,他很难想像,如果要在满怀恐惧的状态下表演,如果每次他走到一个观众面前的时候都要担心对方叫出他的名字,他怎么能顺利完成任务。那是他惟一的条件,他说。让他把他的脸藏起来,那么她就能把他招至麾下。
  弥尔丝不禁感到怀疑。为什么他愿意向世人露出他的小弟弟却不愿意让人看到他是谁呢?如果她是个男人,她说,她会很骄傲拥有像他那样的面孔。她会希望所有人都知道那张脸属于她。
  但他们不是为了看他而来的,海克特说。她才是主角,观众对他的关注越少,他们的表演就会显得越刺激。给他安一个面具,他就会变得没有个性,没有可辨别的特征,也就没有什么东西会去干扰观看者的幻想。他们并不想看到他干她,他说,他们想要的是想像他们自己在干她。把他无名化,那么他就会成为一台雄性欲望的发动机,成为观众当中所有男人的化身。硬骨头的“种马先生”,在砰砰地不停干着贪得无厌的“美穴女士”。他是所有男人,因此他可以是任何男人。但只有一个女人,他说,一直并且永远只有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就叫西尔维亚•弥尔丝。
  弥尔丝认可了他的提议。那是她在娱乐行业所上的第一堂战略课,即便她对海克特说的话并不是每句都能理解,但那些话听起来让她觉得喜欢,她喜欢他要让她做主角的说法。到他叫她“美穴女士”的时候,她大声笑了起来。他是从哪儿学会那样说话的?她问他。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能把某样东西同时说得那么脏又那么美。
  肮脏自有其回报,海克特说,他故意在她头上朗诵起来。如果一个人决意要爬进坟墓,谁能比一个热血女郎更适合伴他左右?那样他就会死得更慢,只要他们的肉体连为一体,他就能靠自己腐败的气息苟延残喘。
  弥尔丝又笑起来,她听不懂海克特话里的意思。那听上去就像是在对她念《圣经》,就像传教士和马路边的布道者嘴里的那些废话,但海克特的这首关于死亡与堕落的小诗念来是那么平静,他脸上的微笑是那么亲切而友好,所以她猜想他是在开玩笑。她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他刚刚对她敞露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而她正在看着的这个男人四个小时前还坐在他旅馆房间的床上,用一把上满子弹的手枪抵着自己的脑袋——那一周里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海克特觉得很高兴。当他看到她眼中那不解的眼神时,他很庆幸自己遇到了这么一个愚钝而乏味的鸡。无论他和她共度的时间有多长,他知道当他们在一起时,他将始终都是孤身一人。
  弥尔丝年纪二十出头,一个南达科他州的农场女孩,十六岁就从家里跑了出来,一年后在芝加哥落了脚,然后开始在街头卖身——跟林德伯格驾机飞越大西洋同一个月。她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她与同一时间里千百个其他旅馆房间里的千百个其他妓女区分开来。一头漂白过的金发和一张圆脸,呆呆的灰色眼睛,脸颊上布满了一点一点的粉刺疤痕的残余,她的举止带着一种明显的炫耀式的淫荡,但却没有诱惑力,没有能使人兴趣长久停留的魅力。她的脖子相对她身体的比例来说太短了,她的小乳房有点下垂,她的髋部和臀部已经积聚了少量的赘肉,微微有些松弛。当她和海克特就他们的协议条款达成一致时(四六分成,这让海克特觉得太慷慨了),他突然转过身去,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忍受再继续看着她。怎么了,赫曼,她问他,你没事吧?我很好,海克特说,他的眼睛还在盯着房间对面最尽头墙壁上一片破碎开裂的灰泥。我这辈子都没感觉这么好过。我太开心了,我简直想打开窗子像个疯子一样放声尖叫。我感觉就是那么好,宝贝。我疯了,乐疯了。
  
  六天后,海克特和西尔维亚举行了他们的第一次公开演出。从六月初的那次首演到十一月中旬他们最后一次合作,阿尔玛估计他们一起出场了大约有四十七次。大部分表演都发生在芝加哥及其周边,但也有一些邀请远到来自明尼阿波利斯,底特律,和克利夫兰。表演地点变换不定,从夜总会到宾馆套房,从仓库、妓院到办公大楼和私人家里。观众最多的时候有近百人(在伊利诺伊州鲁马镇的一次联谊派对上),最少的时候则只有一个人(同一个人分别重复看了十次)。表演内容也随着客户要求的变化而变化。有时海克特和西尔维亚会演一点情景剧,包括服装和对话,而另外一些时候他们则只是光着身子走来走去,沉默地干个不停。那些情景短剧都取材于最常见的性幻想,一般在观众人数不是特别多的情况下,他们的表现最为出色。最受欢迎的一个短剧是老套的护士与病人的故事。人们似乎很爱看西尔维亚脱下浆得笔挺的白制服,而当她开始解开海克特身上的纱布绷带时他们总会鼓掌叫好。还有就是《忏悔室丑行》(最后以神父强奸修女而收场),另外,更精致一点的,有一对淫荡男女在法国大革命之前的假面舞会上相遇的故事。观看者几乎每次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大型的聚会通常都相当吵(单身汉派对,生日聚会),而规模小点的基本上都无声无息。银行家和律师,商人和政客,运动员,股票经纪人,以及那些无所事事的有钱阶层:他们全都看得神魂颠倒。经常性地,他们至少会有两三个人会解开裤子开始手淫。有一对来自印地安那州韦恩堡的夫妇让俩人在他们家里进行了一次私人表演,看到途中他们居然脱掉衣服开始自己做起爱来。弥尔丝说得没错,海克特发现。人们想要什么,你就要敢给他们什么,那样你就能大把挣钱。
  他在北区租了一套小公寓,每挣一美元,他都拿出七十五美分捐掉。他把十和二十美元的钞票塞进圣安东尼教堂的捐款箱里,匿名给班拿•亚伯拉罕犹太教堂寄钱,并施舍了无数的零钱给那些他在街区人行道上遇到的盲眼和跛脚乞丐。四十七场演出平均下来每周只有两场。剩下五天空着,但大部分时间海克特都是在与世隔绝中度过的,他总是躲在房间里读书。他的世界裂成了两半,阿尔玛说,他的精神和肉体不再能互相对话。他是个暴露狂,他又是个隐士,他是个疯狂的淫棍,他又是个孤独的和尚,而他之所以还能设法在这些自我矛盾中存活那么久,那全是因为他让自己的精神变得麻木不仁的缘故。他不再努力去做什么正人君子,也不再假装信奉自我克制的美德。他的肉体控制了他,而且他对自己肉体在干的事情考虑得越少,他就干得越好。阿尔玛注意到他在这期间停止了记日记。仅有的记录就是一点干巴巴的流水账,记着他和西尔维亚一起工作的时间和地点——六个月才一页半纸。她认为那是他害怕面对自己的一种表示,就像一个人把屋子里所有的镜子都遮起来那样。
  他惟一遇到麻烦的一次是第一次,或者说是在第一次即将开始之前,在他还不知道他是否能胜任这份工作的时候。幸好,西尔维亚为他们的首次演出安排的观众只有一个人。那多少使事情显得好办一点——用一种私下的方式公开自己,盯着他的只有一双眼睛,而不是二十双五十双或者上百双眼睛。这一次,眼睛的主人是阿奇博尔德•皮尔逊,一位七十岁的退休法官,单身住在帕克高地一幢三层楼的都铎式洋房里。那里西尔维亚已经和阿尔去过一次了,当她和海克特在约定的晚上钻进出租车朝郊区的目的地开去时,她提醒他说他们可能要搞上两次,也许甚至三次。那个老笨蛋黏上她了,她说。他已经打了好几个礼拜的电话,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再去,于是渐渐地她就把价格抬到了每射一次两百五,比上一次翻了一翻。说到钱我可毫不含糊,她骄傲地宣称。如果我们能好好套住这个老傻蛋,小赫曼,他就会成为我们的摇钱树。
  结果皮尔逊是个腼腆而不安的老头——瘦得就像一根鞋匠用的锥子,梳理整齐的满头白发,一双硕大的蓝眼睛。为了表示隆重,他已经穿上了一件绿色天鹅绒的便服,当他领着海克特和西尔维亚走进起居室的时候,他不停地一边清喉咙一边用手把便服的前胸抚平,就好像身穿那种华丽的服装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请他们抽烟,又请他们喝酒(对此他们都谢绝了),然后宣布他打算用留声机播放勃拉姆斯的B降调一号弦乐六重奏来给他们的表演助兴。听到sextet(注》意为“六重奏”,与意为“性”的sex发音相近。)这个词的时候,西尔维亚吃吃地傻笑起来,她不知道那指的是音乐作品中的乐器数目,但老法官没吱声。皮尔逊接着称赞了海克特的面具——进屋之前海克特就把它套到了脸上——并说他觉得这招很有挑逗性,很聪明。我想这会让我很享受的,他说。我对你选择搭档的眼光表示赞赏,西尔维亚。这位比阿尔简直不知道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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