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这是事件的黑色版本。在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感觉上那似乎是个行得通的解释,但没有尸体来支持这个假设,警方的调查陷入了困境。报纸上头两周还跟风跟了一阵,围绕着汉特的商业运作和电影工业里犯罪元素的增多做了一通文章,但在海克特的失踪与其前制片人的死亡之间无法建立起确切的联系时,他们便开始寻找其他的动机和解释。人人都被这两个事件的接连发生弄得头脑发热,但由此就推断是一个事件导致了另一个事件,这在逻辑上是站不住脚的。相邻的行为之间并不一定有必然的联系,即使发生时间上的接近使它们看起来似乎有所关联。现在,当其他调查开始陆续展开,人们发现很多线索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德洛丽斯•圣•琼,这位早先被好几篇专栏文章称作海克特未婚妻的时髦女郎,悄无声息地离城返回了她在堪萨斯州的父母家里。一个月后才有记者找到她,当他们找到她时,她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她自称还在为海克特的失踪心乱如麻,无法发表完整的声明。她惟一的评论是“我的心都碎了”,此后再也没听说过她的消息。而另一个楚楚动人,曾出演过半数海克特电影的年轻女演员(其中在《道具师》和《隐形人》里,她分别扮演警长的女儿和海克特的妻子),也因此冲动地放弃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彻底从演艺界消失了。
  朱尔斯•布劳斯坦,一名在万花筒公司与海克特合作了所有十二部电影的喜剧作家,告诉《综艺》杂志的记者说他和海克特已经合写了一系列有声喜剧的电影剧本,海克特的“兴致极高”。自从十一月中旬起他们就每天见面,汉特的事情确实闹得很不愉快,布劳斯坦承认,但海克特并不是万花筒公司里惟一受到冲击的人。我们每个人都损失惨重,即使他是最惨的,他也不是那种会怀恨在心的人。大好前程在前面等着他,随着跟万花筒的合同期满,他开始动脑筋另谋出路。他和我拼命工作,我从没看到过他工作那么拼命,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新点子。他突然消失的时候,我们的第一个剧本基本已经完成了——一个会让你笑破肚皮的滑稽故事,叫《一点加一折》——我们正准备跟哥伦比亚电影公司的哈瑞•科恩签约。影片预计三月开拍。海克特将担任导演,并在里面扮演一个不说话但很有意思的小角色,如果这些还让觉得他是个要自杀的人,那只能说明你对海克特一无所知。认为他会自寻短见的想法简直荒谬。也许有人杀了他,但那就意味着他有仇人,而在我认识他的这么长时间里,我从没看到他与哪个人发生过摩擦。他是个王子,我热爱跟他一起工作。我们现在应该花一整天坐在这儿沉下心好好想想发生的事,我敢打赌说他还活着,他只是半夜突发灵感,决定到哪儿单独清静一下罢了。人人都说他死了,但要是海克特现在从那扇门走进来,我一点都不会吃惊,他会把帽子往椅子上一扔,然后说:“来吧,朱尔斯,我们去干活。”
  哥伦比亚证实了他们正在跟海克特和布劳斯坦洽谈,双方原打算签订一份拍摄三部影片的合同,其中包括《一点加一折》及另外两部喜剧长片。一切都还没有最后敲定,他们的发言人称,不过一旦双方在有关条款上达成共识,制片厂就会张开双臂“欢迎海克特加入他们的大家庭”。布劳斯坦的话,再加上哥伦比亚的声明,彻底打破了认为海克特的电影生涯已经走到头的说法,有些小报曾把那说成是他自杀的一大动机。但事实表明海克特前程似锦。正如1929年2月18日的《洛杉矶纪事报》上所说的,万花筒公司的混乱并没有使他“意志消沉”,由于没有发现任何信件或留言可以支持海克特自寻短见这一论点,自杀理论开始让位给各种天马行空的猜测和不着边际的狂想:绑架撕票,意外事故,超自然事件。与此同时,警方在海克特失踪与汉特自杀之间的关系问题上也毫无进展,虽然他们号称“正在追查几条有价值的线索”(1929年3月7日的《洛杉矶日报》),但始终没有抓到新的嫌疑人。如果说海克特真的是被谋杀了,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指控谁是凶手。如果说他是自杀,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有几个刻薄的家伙则认为他的失踪不过是一种宣传噱头,是由哥伦比亚的哈瑞•科恩在背后策划的廉价花招,为的是让他的新星引起大家的注意,因此我们随时都有可能看到他奇迹般地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种荒唐的说法在某种意义上似乎行得通,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海克特依然没有露面,这种理论最终被证明跟其他所有理论一样也是错的。每个人对海克特事件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但事实上谁都一无所知。如果有人知道的话,那个人也一定是守口如瓶。
  海克特事件大概做了一个半月的报纸头条新闻,随后人们对它的兴趣开始慢慢减退。既然没有什么新发现可供报导,也没有什么新线索可供调查,报纸便把注意力转向了别的新闻。那年春末,《洛杉矶调查报》上刊登了第一条关于海克特下落的传言,诸如此类的一些传言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时断时续地出现,传言说有人在某个似乎不大可能的边远地区——所谓的海克特目击地——看见了他,但那无非是些哗众取宠的小花絮,一种老掉牙的好莱坞笑话,篇幅只有豆腐干那么大,为了拼凑版面而被塞在报纸星座版的最底下。海克特在纽约州的尤蒂卡做工会头目。海克特和他的流动马戏团在南美的潘帕斯大草原上。海克特在贫民窟。1933年三月,兰德尔•西姆斯,五年前替《影迷》杂志采访过海克特的那个记者,在《先驱报》的周日增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名为《海克特到底怎么了?》。它让人感觉似乎有什么关于事件的新消息,但除了暗示海克特有可能卷入了一场错综复杂,寻死觅活的三角恋爱之外,它基本上是1929年洛杉矶报纸上那些文章的老调重弹。与此相似的还有一篇,作者名叫达布尼•斯特雷霍恩,出现在1941年的《科利尔》杂志上,在一本1957年出版的书里——此书有着个垃圾般的标题《好莱坞丑闻与神秘事件揭密》,作者为弗兰克•C•克莱波德——也贡献了短短的一章给海克特的失踪事件,只要稍微细读一下,你就会发现它几乎是把斯特雷霍恩的那篇文章逐字逐句地抄了一遍。这些年里,肯定还有许多其他关于海克特的文章和报道,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我只有在箱子里的这些,在箱子里的这些,就是所有我能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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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周后,还是没有芙芮达•斯贝琳的消息。本来我已经做好了应付各种情况的准备:半夜来电,特快专递,电报,传真,恳求我赶到海克特床边的最后通牒,但在十四天的沉默之后,我已经不再对她抱什么期望。我的怀疑论又回来了,一点一点地,我又回到了以前的工作轨道。纸箱重新放进了储藏室,又郁闷了十天一个礼拜,我捡起夏多布里昂开始接着往下干。我已经浪费了近一个月时间,我竭力把苏埃诺镇挤出脑海,但还是有些残留的失望和厌恶感。海克特又死了一次。他要么是1929年死的,要么是前天死的。什么时候死的都无所谓。他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我把自己又关了起来。天气摇摆不定,时好时坏。一两天的大太阳后紧接着就是狂风暴雨;倾盆大雨,然后晴空万里;一下大风,一下没风,一下暖,一下冷,一下薄雾弥漫,一下又清澈明净。山上的气温总是比山下的镇子要低五度,但有些下午我在四周散步时只要穿短裤T恤。而在另外一些下午,我却得生火取暖,并在身上裹上三件毛衣。六月变成七月。我已经一鼓作气工作了大概十来天,我渐渐跟上了过去的节奏,并进入了我认为的冲刺阶段。就在国庆假期那个周末之后的一天,我早早收工开车到布莱特尔博罗购物。我花了四十分钟在大联盟超市里,接着,把购物袋放进卡车驾驶室后,我决定再呆一会儿,看场电影。那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是我站在停车场上,在午后偏晚的阳光下眯着眼睛流汗时的一时兴起。我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没有理由不可以改变一下计划,没有理由急着回家——如果我不想回去的话。我兴之所致地来到主街的莱奇斯电影院,正好赶上六点钟的电影就要开场。我买了一杯可乐和一袋爆米花,在最后一排中间找了个位置坐下,看完了《回到未来》系列电影中的某一部。电影荒谬而有趣。电影结束后,我决定延长出游时间,到街对过的韩国餐馆吃晚饭。我以前在那儿吃过一次,就佛蒙特的标准来说,东西烧得相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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