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只要给我五分钟,她说。我就能解释一切。
我不喜欢有人闯进我的私宅,我说。我也不喜欢有人深更半夜跳到我面前。你不想我把你扔出去,是吧?
她抬头看着我,我言辞的激烈让她很惊讶,她被我声音里的回头浪般的愤怒吓坏了。我以为你想见海克特,她说,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朝屋里又走了几步,把自己从靠近门的地方挪开,以防万一我真的把威胁付诸行动。当她转过身重新对着我,我就只能看到她的右边脸。从这个角度她看起来很不一样,我发现她有一张精致的圆脸,皮肤非常嫩滑。总之,并非毫无吸引力;几乎可以称得上漂亮。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里面闪烁着一丝轻盈而敏感的聪慧,让我有点儿想起海伦。
我已经对芙芮达•斯贝琳所说的不感兴趣了,我说。她让我等得太久了,我费了很大劲才恢复过来。我不想再来一次。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没精力耗在那上面。就我所知,故事已经结束了。
在她还来不及回答我之前,我用一个利落的借口结束了这次小小的演讲。我要去洗个澡,我说。希望等我洗好,你已经走了。出去时麻烦你把门关上。
我转过身开始向楼梯走去,我决心就当她不存在,把一切都置之脑后。楼梯走到一半,我听到她说:你写了那么棒的一本书,齐默先生。你有权利知道真实的故事,而且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你不听我把话讲完,就会大事不妙。只要给我五分钟。那就是我的所有要求。
她已经尽可能地用了最大程度的煽情方式提出自己的请求,但我还是不为所动。我走到楼梯顶端,转过身来从凉廊上对她说话。我连五秒钟都不想给你,我说。如果你想跟我谈,明天打电话给我。更好的办法是,给我写信。我对电话有点儿过敏。随后,不等她有所反应,我便钻进浴室关上了门。
我在浴缸里逗留了十五到二十分钟。加上擦干身体的三四分钟,在镜中审视面颊的两分多钟,以及穿上干净衣服的五六分钟,我大概在楼上呆了将近半个小时。我一点都不急。我知道等我下楼的时候她还会在那儿。我的心情还是很糟,还是有一肚子压抑的怒火和敌意。我不怕阿尔玛•格兰德,但我自身的愤怒让我害怕,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变成了什么。去年春天在泰丽森家的派对上我已经发作过一次,但从那以后我就又躲了起来,我已经养成了不同生人说话的习惯。现在我惟一知道如何相处的人就是我自己——但我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人,我也算不上真正的活着。我只是个假装活着的人,一个整天埋头翻译一个死人之书的死人。
当我出来走到凉廊上,她从一楼扬起头望着我,劈头就是一连串的道歉,请求我原谅她的无礼,并解释说她对没有事先通知就闯来感到十分抱歉。她并非那种夜里潜伏在别人家旁边的人,她说,她无意吓我。她六点钟敲门的时候,还是阳光灿烂。她错以为我会在家,而她之所以会在院子里等上这么多钟头,只是因为她觉得我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我下楼梯走向起居室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梳过头发,新涂过口红。她现在看上去精神多了——不再那么憔悴,那么不自信——当我走到她身边请她坐下,我甚至感觉到她并不像我原先以为的那样软弱无助。
在你回答我的问题之前,我不想听你说什么,我说。你的回答要让我满意,我才会给你讲话的机会。否则,我就要请你离开,并且再也不想见到你。明白?
你想要回答长还是短?
短。尽可能地短。
告诉我从哪儿开始,我会尽力而为。
我想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什么芙芮达•斯贝琳不给我回信。
她收到了你的第二封信,但就在她坐下来给你写回信的时候,一桩突发事件使她停了下来。
停了整整一个月?
海克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在房子的这边,芙芮达正手里拿支笔坐在桌前,而在房子的那边海克特正走向楼梯。这两件事连接得这么紧密真是怪异。芙芮达刚写了几个字——敬爱的齐默教授——就在那时海克特绊了一下摔倒下来。他的腿有两处骨折。几根肋骨开裂。头的一侧撞了个大包。一架直升飞机飞到农场,他被送到阿尔博科奇的一家医院。给他的腿部动手术时,他的心脏病又发作了。他们把他转到心脏病科,然后,正当看上去快要复原的时候,他又染上了急性肺炎。这又折腾了好几个星期。有三四次,我们都以为要失去他了。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写信,齐默先生。发生了太多的事,芙芮达根本无暇他顾。
他还在医院里吗?
昨天回家了。今天早上我搭了第一班飞机,两点半左右到波士顿,再租了辆车赶到这儿。这比写信要快,不是吗?只要一天,而不是三四天,也许甚至五天。说不定海克特五天之内就会死掉。
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不想冒那个险。那样你会很轻易就把我挂断。
你干嘛这么积极?这就是我接下来的问题。你是谁,你怎么会卷进这件事里?
我从生下来就认识他们。他们和我很亲。
你不是说你是他们的女儿吧,难道?
我是查理•格兰德的女儿。也许你不记得这个名字,但我担保你曾经瞄到过它。可能还看到过好多次。
那个摄影师。
不错。他是海克特在万花筒拍的所有电影的摄影。当海克特和芙芮达决定重新拍片的时候,他离开加利福尼亚住到了农场。那是1940年。1946年他与我母亲结婚。我在那儿出生,在那儿长大。那对我是个重要的地方,齐默先生。我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那儿。
你从没离开过?
十五岁我上了寄宿学校。然后上大学。再然后,我住在城市里。纽约,伦敦,洛杉矶。我结过婚,又离了,我干过各种工作,我做过各种事。
但你现在生活在农场里。
我大概是七年前搬回去的。我母亲去世了,我回家参加葬礼。那之后,我决定留下来。查理几年后也死了,但我还在那儿。
在那儿干嘛?
写海克特的传记。那花了我六年半时间,但现在已经快完成了。
开始慢慢有点意思了。
当然有意思。我不可能跑两千四百英里的路来跟你撒谎,是不是?
那是下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世上有那么多人,你为什么要挑我?
因为我需要一个证人。我在书中说到的事情没有其他人见过,如果没有一个人出来支持我的说法,我写的东西就会显得不可信。
但那个人不一定就要是我。他可以是任何人。从你那小心翼翼的兜圈子话听来,似乎海克特后来又拍了新的电影。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应该联系一位电影学者让他看看那些影片。你需要一位权威人士来为你作证,他应该是在这一领域里有一定声望的某个人。而我只是个业余爱好者。
你也许不是个电影批评方面的专家,但你在海克特的喜剧默片上却是个绝对的专家。你写了本极其出色的书,齐默先生。对于那些电影来说,没人能写得比你更好。那是一部权威性的著作。
直到那时为止,她都在全神贯注地应付我。她坐在沙发上,我则在她前面来回踱着步子,感觉自己就像个正在盘问目击证人的控方律师。我已经占了上风,她回答问题的时候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现在,突然,她低头匆匆瞥了一眼手表,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我能感觉到形势已经发生了扭转。
晚了,她说。
我误解了她的话,以为她的意思是她累了。这让我觉得很荒唐,在那种情况下这样说实在可笑透顶。是你开的头,我说。你不会想现在把我晾到一边吧,啊?我们才刚刚热完身呢。
现在一点半。波士顿的飞机七点一刻起飞。如果我们一个小时内出发,也许还赶得上。
你在说什么?
你不会以为我来佛蒙特就是为了聊天吧,是不是?我要把你带回新墨西哥。我以为你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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